“施大人可有查明,这些作假证的人是何身份地位?”
“额,分别是屠夫,小贩,打更的,无赖……”施大人答。
“这还不简单,一群贩夫走卒整日无事生非,痴心妄想。殷氏是虎口镇有名的美人,她嫁给吴家病歪歪的儿子后惹得不少人眼馋,后来她又成了俏寡妇,癞□□张嘴等了许久吃不着肉,便恼羞成怒编排自己与她的旖旎风月事解馋。久而久之,便传出了殷氏不守妇道的风言风语。”
施大人不太明白:“丞相大人的意思是,殷氏是清白的,所谓红杏出墙不过是这些人编排的假话。”
“施大人,你可见过绝色美人?可肖想过一亲芳泽?”
“啊?这……”
“或者你问问在场的男人,若是白日里见了尤物美妇,又有几个夜里不魂牵梦绕,梦中求云雨呢?十个里面若能让你找出两个,必定一个和尚一个太监。”
施大人觉得俞相这是在侮辱自己,可他观察到公堂上的衙差,包括师爷都面露心虚之色,似乎被俞相说中了心事。
施大人是正人君子,他承认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但他熟读圣贤书,绝不轻侮他人,三皇子也是。
这便是他们的局限之处。
三皇子出生高贵,俊美不似凡人,一向只有别人肖想他的。
大概是想到了这种可能,三皇子如玉的脸颊不禁浮现出红晕。
他们一个是皇室,一个是贵族,自然无法体察穷山恶水处的民情。
可俞相不同,他当初从一个鸟不拉屎的小山村里走出来的,一步一步靠自己坐上今天这个位置,什么样的人他没见识过?在刁民之中,有人嘴上无德,脑中有屎,有人打骂老婆卖儿卖女,有人剥削爹娘,逼良为娼……都称之为烂泥。
不是吹牛,他一眼就能看穿这块泥由哪种土和成,水的分量有多少。
因此洋洋自得,俞相对未经人事的三皇子道:“三皇子殿下目前无法理解,这很正常。”
三皇子:“……”
事实归事实,但讲道理。少年遇到这种用过来人的目光看着自己,讽刺自己是个毛头小子的人,真的很想给他一拳。
谁还不是个男人呢?!
但是三皇子温润如玉,他不能气!他只是不争气地耳根更烫了!
后来施大人再行审问,事情果然如俞相所料。
殷氏嫁作吴家妇后尽心侍奉公婆,为了照顾病重的丈夫时常奔波于药铺与集市之间,因容貌姣好时常引得市井之徒簇拥殷情。久而久之便有流言传出,说她不洁。一开始的流言只敢传她与小叔子有染,后来她的丈夫病逝,流言便愈演愈烈。
传到婆家耳朵里,殷氏的婆婆不喜,便要赶她出门,殊不知这都是小叔子的阴谋。
马绅有次来吴家做客,一眼便看上了吴家寡儿媳。他与吴家游手好闲的小儿子约好,用流言蜚语中伤殷氏让她失去婆家的庇护,小叔子再偷偷以五十两银子的价格将自己的寡嫂卖给马绅。
结果两人最后因钱‘货’交易没谈拢,小叔子威胁要将此事告诉所有吴家人,撺掇吴家上门要人。
马绅在镇上的名声不错,他怕事情败露便一株断肠草毒死了吴家人。
后来殷氏讨回婆家看见惨状,便去报案,结果让马绅勾结当地县令将原告打成了被告,侮辱她不洁放/荡,反咬她谋杀亲夫。
一开始殷氏据理力争,她见识过官商勾结的黑暗之后还曾出逃,打算到更大的衙门上告,可见也是个心性坚定的女子。
不过最后被抓了回去,层层上告层层受阻,竟把活活把人给逼痴了。
还有一点,她的丈夫相貌并不丑陋。
吴家长子虽然体弱多病,但其实相貌堂堂,身长八尺,原本也是虎口镇本地有名的美男子。
可见流言猛于虎,将白打成黑只需要三两无赖孜孜不倦地加厚脸皮便能成事了。
殷氏的不幸,说来令人唏嘘。
三皇子想到殷氏一路诉冤直至京师都不能平反,主谋却堂而皇之地混在人证之中指证原告,难道大梁官场的黑暗已至于此了吗?
施大人心头的震颤同样也是久久不能平复,官场已黑暗至此,那民间类似的冤情定是数不胜数。
想到此处,他的目光不禁看向俞相。
此刻他看俞相已经跟看叶大人明显不同了,望着俞相的眸子里似有熊熊烈火在燃,热切又充满希望。
幸好俞相没注意到,否则他很难不怀疑施大人爱上了自己。
因恨生爱吗?不至于,年轻的施大人只是突然找到了一条前进的路。
他要牢牢记住这个身影。
至于叶大人……
一直没说话的叶大人:“???”
你们是不是忘了本官还在?本官才是这个案子的主审!
算了,他还没想通俞相为何要替一个没权没势的犯妇说话,竟还助她翻案。
叶大人刚才差点错判,被俞相三皇子施大人,甚至是那个小不点接连打脸,他现在也不敢随便说话,怕说多错多,还是静观其变吧。
小崽子也在静观其变,她一直呆呆地望着三皇子哥哥……脸上那坨可疑的红晕。
李稷回过神,刚好对上她清澈如水的眸子,原本刚退烧的耳根又红了。
他难得失态,不自在地轻咳一声,微微别开了脸。
却忍不住再看一眼俞佟佟,又看一眼她爹。
俞相的想法时常标新立异,就好比满朝文武,恐怕只有他一人不在乎让掌上明珠抛头露面吧。
刚才说那些话竟也不避讳。
有什么好避讳的?
俞中天话有一半都是说给他小女儿听的,并不是遮遮掩掩才叫护着她。
世道如此,她若不了解男人的劣根性,以后如何趋利避害?
不过他看小崽子八成是没听懂。
拍拍女儿傻乎乎的脑瓜顶,俞相道:“回家了!”
此案差不多已经了结,俞相牵着女儿软乎乎的小手京兆尹衙门踏出,才发现外面雪已停了。
最近连日大雪,阴霾裹天,如今却有一束暖阳拨开云雾,正照在京城上方。
此等异象,引得百姓纷纷从屋中探出头来欢呼。
“雪停了!太好了!”
“天气骤寒,难道连老天爷都在说殷氏含冤?如今冤情辩白,连天都放晴了!”
“是啊,拨云见日,是吉祥之兆啊!天佑大梁!”
不知谁第一个开始吼的,天佑大梁的口号一个传一个被接了下去,百姓们情绪高涨,只能高呼庆祝。
一个苦命女子的沉冤得雪或许不至于此,但配合着奇异的天象,便能使这份激动与喜悦被传递到京城的千千万万户人家,乃至大梁的每个角落。
因为这代表着苍天有眼,百姓的日子也就有了盼头。
想必殷氏含冤的故事也会随之传播甚广,只是当他们刨根问底打听这个案件时,知道了竟是俞相替殷氏洗清了冤屈。
那些骂过他狗官的百姓,心情一定很复杂。
连俞佟佟都受了喜悦感染,被牵着一只手,她就像个蹴鞠一样在爹爹身侧一弹一跳:“爹爹!”
“嗯。”
“我我觉得……我好棒呀。”小姑娘用一只手理了理自己跳得有点松的头发,她觉得大家看爹爹和自己的眼神都变了。
她刚才找出了坏人,她超厉害!
小三藏的娘亲得救了,开心得转圈圈:“啦啦啦~”
俞相:“嗯?”今日最佳是你吗?
俞相还以为这小崽子会夸爹爹呢,都准备好了,结果这没心没肺的……要不是为她,自己会管这事?
“你之前在公堂上,跟施世恩说了什么?”俞相问她。
小崽子跟施世恩应该是第一次见,此人一向自命清高,怎么她一句话就同意在公堂上给自己特殊呢?
“嘿嘿……”她捂着嘴笑笑。
突然回头见着了什么,小崽子使劲拽了拽爹爹的手:“爹爹你看!”
俞相闻言回头望去,就见一个衣衫褴褛的女子,怀中抱着孩子,在离他们十几步之远的地方默默站着。
“爹爹,她好像在跟着你!”
俞相没有搭理,他领着小崽子走到相府的马车前,结果回头就见那女子也跟着一步一阑珊地往前走了两步,藏在头发里那一双毫无生气的眸子盯着他。
果然是在跟着他们!但殷氏不敢靠得太近,满是伤痕的赤脚踩在雪地里,单薄的身影瑟瑟发抖。
救她一命,这是还讹上了?
“爹爹,好冷呀~”
“你冷?”
俞相顺势将小女儿抱起来,却听她说:“小三藏的娘亲冷,她没有衣服穿!”
“此事留给施大人去管吧,他年轻体热。”
俞相这话里的意思小崽子听不明白,他这是要把红线让出去。
不知道今天咋了,做好事会上瘾?
俞相自嘲地笑了笑,刚带着女儿登上马车。
谁知道突然冲出来一群人,将那殷氏给捉了。
“啊……别……别抢……我的孩子……”
女子的尖叫声凄厉婉转,这还是在衙门口,竟然有人当街行凶?
施大人当即就追出来,却见领头那人理直气壮地说道:“这是我们吴家的家事,不劳驾大人费心。殷氏不守贞洁,与人苟合生下孽种,我们要将这孽种沉塘!”
“大胆!本官在堂上已经证明了此女子的清白,你们怎敢随意处置人命?”
“就算如您所说,殷氏是被马绅所掳走,她并非自愿!但不洁就是不洁,谁能证明这孩子究竟是吴家的种还是马家的种?”
这些人是吴家的族人,他们口口声声说殷氏与马绅有染,已是不洁之妇。却闭口不提,殷氏是被小叔子卖给马绅的,她从头到尾只是个受害者而已。
现在好不容易洗脱冤情,他们又要抢走她的孩子。
施大人看得出来,此女子心智仅剩一缕,孩子是她如今唯一的依靠了。
若是强行抢走还要杀了她的孩子,她恐怕也活不了。
难道自己千辛万苦翻案救她出火坑,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往另一个火坑里面跳吗?
可是吴家族人口口声声这是家事,并不让他插手。
连围观百姓都说:“正经人家怎么可能认回一个来历不明的儿子?”
“不是说她的夫君体弱多病吗?那孩子多半是杀人犯的,死了也好!”
“在狱中被严刑拷打竟然也生得下来,不会是妖胎吧?”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殷氏嘴上说不出来,但是她心里知道,这孩子是她跟她丈夫的。
若不是为了夫君,她何苦死死撑着那一口气,九死一生在狱中产子?
可是她的丈夫已死,因为狱中实在艰苦导致她的孩子生下来太小,像早产儿。
没人能证明她的清白!
这些族人不过是觊觎吴家的财产,他们心里打的算盘让吴家无后,他们便可打着亲戚名义将其家业瓜分。
所以不管是与不是,他们都不会让这个孩子认祖归宗!
而这些围观百姓,他们明明前一刻还在为自己能沉冤得雪而欢呼,这一刻又冷漠到眼睁睁看着她和她的孩子去死!
施大人看不下去,若不是穿着官服,他都想直接冲上去跟这帮欺负孤儿寡母的干仗。
但打架也救不了殷氏,若是无法证明这孩子是吴家的,这孩子的命一定保不住。
抬眼见相府的马车还没走,施大人也管不了那么多了,他直接上前求助。
“丞相大人,听闻殷氏的孩子曾受过贵府六小姐的恩泽?”
马车帘子被掀开,先露出两个扎着红绸的小啾啾。
紧接着一双机灵的眸子看向外面,头上的小啾啾也随之轻颤。
她似乎很努力地垫脚往上扒,不过施大人依然只能看到俞六小姐半张稚气未脱的小脸。
“你是说小三藏吗?”奶声奶气问。
“正是那孩子,恐怕需要丞相大人救人救到底了。”
施大人俯首弯腰,用了此生最恭敬的态度,对俞相作了一个揖。
作为一心为民的父母官,在他眼里人命比天大,一切政见不合都可暂时放下。
“施世恩啊施世恩,是否有人说你像根木头?”
“?”
“以下官之见,若要证明孩子身份只得滴血验亲。”施大人以为俞相话里是在骂自己蠢,便立马提出方案。
“只是……”只是滴血验亲也不是足够稳妥的法子。
况且施大人心里也犯嘀咕,万一验出来真是那个杀人犯马绅的孩子怎么办?
若真是,难道就该死吗?
他不知道的是,俞相刚才那话里只是笑话他命中注定无桃花。
不过这时真的想骂他一句蠢了!
“施大人,那是一群什么人?”
“啊?他们……是吴氏族人。”
“错!他们是要把殷氏母子敲骨吸髓的蛀虫,对付这种人你的笨拙法子行不通。你要做的不是去验证那孩子究竟是谁的种,而是去咬定那孩子一定跟姓马的没关系,他姓吴!”
看他冥思苦想那样,就知道以他的智力想不出来。
俞相道:“我的确有个法子可教你,但你听了就必须用,敢吗?”
“这……”
“不听算了。”俞相吩咐马夫启程。
施大人忙追上去:“请丞相大人赐教。”
然后,小崽子就被爹爹蒙住了耳朵!
她满脸问号,你们干嘛?有什么是我这个小可爱不能听的?
听不见爹爹究竟跟施大人叔叔说了什么,总之施大人当时的表情十分……难以形容!
就是一开始听了很震惊,很不情愿。
但是不得不妥协,一副上了贼船的表情。
最后他打定主意,狠下心,向俞相作揖道谢后才离开。
“爹爹?小三藏和小三藏的娘亲会没事吗?”恢复听力的小崽子问。
“嗯。”
俞相从不轻易承诺,他一个‘嗯’字十拿九稳了。
随着马车的摇晃微微合上眼,正准备养一会儿精神,他感觉到有人在扯自己的衣角跟袖子。
不用睁眼便能想像出小崽子扒着他,手脚并用想往自己身上爬的模样。
俞相顺势接住她的小短手,将女儿提到身上来。
“啵”一个湿漉漉的亲亲,带着口水。
“……”
“爹爹,你……我觉得你超级腻害!”
“呵。”
眼看着相府的马车走远了,施大人的目光依然久久无法收回,他的目光比之前在公堂上更热切了一倍。
这个救殷氏母子的主意,也太过……
他真想知道那人脑中究竟装的都是些什么?
俞相啊俞相,此人若不是奸党,必定是大梁之福,百姓之福!
俞相不知道他今日之举对施大人的影响有多大。
后来在查其他案子时,施世恩每当感觉自己无力沮丧,热血将凉,眼前就会浮现出俞相站在公堂之上,嘴角带嘲,轻言几句便四两拨动千斤的画面。
他自己后来也不止一次承认,在成为当代青天的路上,俞相便是他的指路明火。
作者有话要说:施大人(星星眼):下面我宣布本场mvp——俞中天!!!
民间:自先皇之后又一个被俞相蛊了的,哎,大梁药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