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发生了

尹招娣拗不过曹玉凤,只好跟她一起坐在桌子旁,像个小学生似得从最简单的“人”字开始学。别看尹招娣劳动了一天,精神头却很足,双眼闪闪发亮。先跟着认读一遍,再在纸上写。写的字就像在描花样子,跟书本上的一模一样。

只学了五个字,尹招娣很知足,睡觉的时候还在心里默写。

曹玉凤一直希望能改变尹招娣的命运,也在不断地想办法,如果尹招娣能继续识字,她就可以把课本上的知识都教给她,曹明耀也就不会嫌弃她不识字。

说到底,读书识字才是横亘在曹明耀和尹招娣之间最大的阻碍。

……

曹玉凤一直担心的事发生了,秦建设亲自带人抓走了姜美玲的父母,姜美玲哭得差点昏死过去。村民们躲在远处看,低声议论发生了什么。没有人敢围上去,生怕被牵连。

曹玉凤挤在人群里,亦不敢上去,没有人比她更了解姜美玲的感受。可她不能去劝,必须等没有人的时候再去。

在你准备帮助别人的时候,要先保护好自己。

村民们跟着秦建设一伙人移动,等他们走远后,曹玉凤才搀起姜美玲,扶着她回了家。

姜美玲哭得嗓子都哑了,眼泪不断地流下来,身子跟着一抽一抽的。

曹玉凤洗了毛巾给她擦脸,“别哭了,熬过今晚的批.斗就好了。”秦建设每次抓了人,都会在小学开批.斗大会。

“秦建设抓一个人就可以了,为什么要把我爸妈都抓走?!大家都是一个村的,一点儿人情味都没有!”

曹玉凤知道她需要发泄,也不言语,只听她说。

姜美玲一肚子的怨气,一会儿骂秦建设,一会儿骂亲戚,骂完就哭,哭完又骂。

曹玉凤不停地洗毛巾,给她擦脸。

姜美玲的眼睛、鼻头、脸蛋,全是红的,头发乱糟糟地散在肩上,一点儿灵气都没了。

等她的情绪稍微缓和些,曹玉凤道:“你一个人在家不安全,去我们家吧。”

“不了,省得拖累你们。”

“我们还用得着你拖累,你看看我家的成分,我爸爸的人,怕是没有比我家更让人退避三舍的了。”

姜美玲苦笑,现在她俩倒是成了一对落难姐妹。

“我晚些时候再去吧,让人看到也不好。”

曹玉凤又陪她坐了一会儿,见她情绪好了许多才离开。

晚上的批.斗会人很多,姜美玲父母被反绑着手跪在地上,身后插着板子,上面写着走资派。当村民听到姜家背地里做绣活生意后,都大大吃惊。

那些一直过穷日子的村民,是最愤怒的,在他们看来,我们家过穷日子,你们也必须过,谁家要是过的富裕,就是跟跟社会主义作对。

美玲妈大声说:“我们是被冤枉的,谁不知道我们家是贫下中农,我们要是赚钱了,还会穿破衣服,吃高粱面就咸菜吗。”

村民们窃窃私语,是啊,他们家吃的穿的,跟我们一样。

秦建设高举起手,村民们立刻安静下来。

“我们接到上头的命令,说你们和某个亲戚串通起来绣枕套,再靠内部的人卖到供销社,获得一大笔利润,这是走资本主义,必须接受劳教,接受穷苦大众的批判!”

“他冤枉我们,我们没有做过!”

秦建设冷笑,“做没做过你们自己心里清楚,明天我会带人抄家。”

美玲妈紧紧咬着嘴唇,呼哧呼哧地粗喘气,东西都藏好了,他们找不到的。

姜美玲一天没吃饭,身子虚飘,曹玉凤扶着她,两人只敢远远地看,她们俩的心里都忐忑不安,希望明天什么都不要找出来。

这一夜姜美玲没怎么合眼,那些跟她家做过绣活的人家同样没有合眼。大家都在等着,等着厄运上门。

天亮后,秦建设就带着人去了姜美玲家。他们拿着铁锹、锄头和棍子,把姜家翻了个底朝天。除了锅碗瓢盆能有个响声,其他的要多破有多破。

若说这样的人家背着人搞资本主义那一套,学人家做生意赚钱,秦建设是不信的。

赚了钱不花,不是傻子么,就是他自己,家里有了钱,也想吃点肉,穿件好衣裳。

秦建设黑着脸,带着一帮人走了。

由于是上头下的指令抓人,他也不敢放,就关在牛棚里,做些粗重的活。

闹了这么一场,风波竟渐渐平息了。

曹玉凤心里的石头落下大半,只要秦建设不继续追究,她们就没事。

姜美玲白日里去看望父母,晚上就到曹玉凤家睡觉。曹玉凤教尹招娣认字的时候,她就发呆,曹玉凤让她一起学,她摆摆手,表示不想学,她已经不再想读书了。

曹玉凤尊重她的意见,并没有勉强。

姜美玲不好意思一直住在曹玉凤家,七八天后,提出来要回去住,她已经十二岁了,可以照顾自己,她还打算从明天开始挣工分。

人一遇到事情,就会成长的特别快,姜美玲仿佛一下子长大了。

曹玉凤道:“如果以后有什么困难,你就来找我,我尽可能帮你。”

姜美玲亲热地拉住她的手,“你已经帮了我很多了,我很感激,我会记住欠你的这份情的。”

“你说哪里话,咱们都是姐妹,以后还要相互扶持。”

姜美玲含着泪笑了,能在困难的时候拉你的一把的才是真的姐妹。

……

还有一个星期就要开学了,酷热随着暑假过去大半,早晚有了凉意。

一声炮响惊醒了正在熟睡的人们,尹招娣翻了个身,嘟囔一声,“谁家死人了。”

深水村的习俗,死人后要放上几个二踢脚,算是报丧。

接连放了三个二踢脚,再次回归平静,事不关己的人们继续睡觉,直到天亮,起床的人们才会知道是谁昨晚被死神召走了。

尹招娣像很多妇女一样,有着强烈的八卦之心,起床后就出门打听去了。不一会儿就回来了,很是唏嘘地对曹玉凤说:“凤儿,柳翠芝没了。她跟我的年纪差不多,想不到这么短命,黄明生快傻了,他儿子还问妈妈什么时候能醒。唉,可怜。”

曹玉凤没有说话,火光映照着她的脸,眼睛里一层水雾。她已经料到是柳翠芝没了,她这病没有胰岛素,活不了多久的,更何况还有伤。

“进去看的人都说柳翠芝瘦的跟干柴一样,少了一只脚,死都不能落个全尸,也不知道做了什么孽。”

村里人讲究入葬要全尸,少了任何一个部位都被认为不吉利。

尹招娣连连叹气,死人总是让人感到心情沉重,又是那么年轻的。

曹玉凤过了许久,说:“我们要换老师了。”

“黄明生不教了?”

“不知道,最好……不教吧。”这样说不定爸爸有机会回来。

“要是你爸爸不被抓走就好了,学校缺老师,说不定有机会。”

曹玉凤看了她一眼,俩人想到一块去了,可哪有那么容易,“要秦建设点头才行,他不会轻易让爸爸回来的。”

“能想个什么办法呢?”尹招娣蹙着眉沉思,可她的聪明有限,想不出主意,只好把目光投向女儿。

曹玉凤盯着火光沉思,她只是个孩子,无权无势,又没有可以依仗的人,也想不出什么好主意。忽的想起董桂兰,不知道她有没有法子。

吃过早饭后,曹玉凤就跑到董桂兰那讨主意。

董桂兰正在洗衣服,粗糙的手指泡的发白,她含笑听完曹玉凤的讲述,道:“人的命天注定,你爸爸注定有此一劫,就让他安安稳稳的应劫,你们也别老想着把他弄回来,我看啊,他在县上挺好的,最起码不用在村里劳动,若是让他回来,万一又出个什么事,还是要遭罪,你和你娘没有耀哥儿在,过的也挺好,就甭费心思了。”

曹玉凤想想也对,再有一年,曹明耀就会被放回来,到那时,可以理直气壮的要求平反,恢复教师的职位。

“奶奶说的对,再等等吧。”

“你要是没什么事就进屋陪你爷爷聊会天,他最近看了本好书,正愁没人说,你听他念叨念叨。”

曹玉凤一听双眼发亮,疾步进了屋。

曹成戴着老花镜,靠在垛起来的枕头上,手捧一本线装书,正看得津津有味。曹玉凤悄悄走过去在他耳边叫了声爷爷,曹成啊一声,吓得书掉在了毯子上。

曹玉凤格格地笑,曹成剐她一眼,“你这孩子还跟老头子闹,险些被你吓出心脏病。”

“爷爷身体好着呢。”

曹成笑,“今儿怎么有时间过来?”

“我来看看你和奶奶。”曹玉凤坐在炕沿上,拿起书,是古本的《汉史》,繁体字,竖行,曹玉凤顿时失了兴趣。

“姜家那事没牵连到你们吧?”

“没有,姜家的嘴巴咬的死,万一以后还要做,把人都得罪了,得不偿失。”

“姜家人倒是想的明白,只是可怜了家里的孩子,你们多帮衬着点,毕竟是同村。”

“美玲一个人过的挺可怜的,她求了秦建设好几次,想让他把母亲放回来,都给他跪下了,他也不肯。美玲恨死他了,说以后再也不去求他了。”

“都是一个村的,何必呢,秦建设这人就是不通情理。好了,不说这些烦心事了,我最近看了本好书……”

曹玉凤瞥一眼被他拿起来的《汉史》,不禁哀叹,爷爷啊,奶奶不喜欢听你讲汉史,我也不喜欢啊。她正迷小说,让她看历史,真当是一个字都看不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