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下得很大,整个村子都覆盖在皑皑白雪中。秦建设号召全体村民扫雪,将街道院落打扫得干干净净。
孩子们也被老师带着打扫校园,将积雪扫到最近的田地里。
麦子不怕寒冷,积雪融化后正好可以浇灌。
教室里很冷,手都快冻僵了,握不住笔,写出来的字歪歪扭扭的。
曹玉凤一边在手里哈气一边写字,不时跺几下脚,让身体暖和些。窗户包上了塑料布,有的插销坏了,便把窗户的把手绑在一起,窗户缝用废旧的纸塞得严严实实,防止冷风灌进来。
贫穷的年代,寒冷会给生活增加另一重难度,每年都会有冻死人的情况出现。秦建设为了政绩,大幅降温以后,隔三差五巡视在村里挂了号的贫穷人家,谨防出人命。
曹玉凤扫了眼窗外,雪花又落了下来。到了下午,雪愈发的大,鹅毛一样,学校提前放了学,孩子们顶着寒风,冒雪回家,每个人的身后都留下一串深深的脚印。
曹玉凤路过大伯家的胡同口朝里看了眼,大伯母前几天被放回来了——秦建设怕她住牛棚被冻死,据看见她的人说,她的眼神变得很可怕,像要把人生吞了,骂街的次数也越来越多。
她把自己的不幸都归结到别人身上,从不认为自己做错了什么。
曹玉凤不同情她,只是替玉香两姐妹感到可惜,摊上了这样一个母亲。
疾步走回家,尹招娣已经烧好了饭,她特意在灶上做的,烧了好多柴火,好让房间里暖和些。吃好饭,两母女都窝到炕上,盖上棉被。尹招娣给曹玉凤缝制新棉袄,再有一个月就过年了,下了雪不能出工,正好趁这个时间做好。
曹玉凤照例做作业。
尹招娣道:“白凤吟不是喜欢我的绣活么,等给你做好了棉袄我给她做件成衣,再绣上凤凰。对了,她跟你身量差不多吧?”
自知道白世伟帮曹明耀说了话,尹招娣就打算答谢白家,被宋淑珍一闹给搁下了,这几日又了想起来,琢磨着怎么能表达谢意妥当一些。
“白家的家境比咱们好,白凤吟穿的也比咱们好,你做的衣服她未必看得上。她的书包有些破了,要不你给她做个书包吧,再绣上好看的图案。”
“也行,做好她正好可以用。”
曹玉凤笑笑,心里有些担忧。她和秦少川依然是朋友,可是白凤吟从不跟自己说话,她们的友谊之船怕是已经翻了,送的礼物不知道她会不会收。
大雪下了三天,三天的时间里村民们都没有出工,村里难得出现空闲的情况。
尹招娣也趁着三天时间做好了棉袄和书包,怕礼物显得太轻,又去供销社买了五尺布,卷在一起进了白家门。
黄佩秋先是茫然,待听完尹招娣的话,先明里埋怨暗地里夸赞了一遍丈夫,又嗔怪尹招娣送礼,让她拿回去。
尹招娣哪里肯,两个女人搅缠半天,最后尹招娣把东西放下,跑着出了门。黄佩秋追到门口,不敢大声喊,只急得跺脚。
白凤吟放学回来后,黄佩秋便高高兴兴地拿出尹招娣做的书包,让白凤吟换下旧的来。谁知道白凤吟把书包扔在了地上,“我不要他们家的东西!”
黄佩秋狠狠戳她脑门,“你这孩子,怎么乱发脾气,人家也是好心。”
“妈,不是你说的吗,不要跟他们家亲近,他们家成分不好,你怎么又收他们家东西?!”
“不是我,是你爸。唉,你不要算了,我收起来。”黄佩秋拿起书包,拍了拍上面的土。
白凤吟瞪着一双大眼睛,“我爸怎么了?”
“没什么,小孩子别打听那么多。”
白凤吟哼了声,剐了书包一眼,跑自己屋去了。
第二天,白凤吟特意从教室的后门进,警告曹玉凤,“以后别让你妈上我家的门,我们不欢迎你们。”
曹玉凤知道黄佩秋收了礼物后很高兴,想着或许还能继续和白凤吟做朋友,没想到她一来就给自己这么一出。
曹玉凤仰起头,不怒也不恼,淡淡地说:“我知道了。”
白凤吟犹如一拳头打在棉花上,心里顿时憋了一口气,“离少川哥远点,你自己什么成分不知道吗。”
曹玉凤笑起来,不要着急,这样的情形维持不了几年了,她敢保证,只要政策变了,她能立时让家里变得不一样,“我什么成分跟你没有关系,我跟谁走的近也跟你没有关系。”
“你你你你!”白凤吟的脸涨得通红,她总是吵不赢曹玉凤。
曹玉凤低下头,“我要看书了,你别打扰我。”
白凤吟的脑子一懵,抄起书就扔在了地上,高昂着头,走回自己座位上。
如此孩子气的举动只能让曹玉凤越发看不起她,默默拿起书,拍掉上面的土,放在桌子上,回过头,正看到站在后门处的秦少川。
自从两人重新做朋友后,秦少川特意从后门进教室,为的是跟她打招呼。这一番吵闹,自然是看到了。
秦少川走到曹玉凤旁边,他已经气得浑身直抖,她倒好,一点儿事都没有,心平气和的,“你不生气?”
“跟无理取闹的人生气,不值得。”
“凤吟平常不这样的。”
“我知道。”只有在遇到你的事情上她才会失控。曹玉凤拼命搜刮脑中的记忆,她很想知道白凤吟上一辈子有没有嫁给秦少川,若是没有嫁的话,她是怎么过得以后的日子。
秦少川默默走到自己的位置,放下书包。
白凤吟立刻笑着同他说话,秦少川板着脸,一句也不回应。
“少川哥,你怎么了?”
“没怎么,快期终考试了,昨晚复习功课,很晚才睡,没有精神。”
“你学习那么好,不用担心的,你看我,从来不复习功课。”
“你是你,我是我,咱俩不一样。”
“不,我们俩是一样的。”
秦少川摇头,“我不会扔别人的书。”
白凤吟咬住下唇,心里觉得委屈,压抑着哭腔道:“少川哥你别不高兴,我可以跟她道歉。”
“你不用为了我去道歉,你跟我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少川哥!”
“嘘,别说话了,我要复习了。”
白凤吟的眼泪哗哗地流了下来,她只是不喜欢少川哥跟曹玉凤说话,又说不过曹玉凤才会扔书,她是气急了。转过去头,去看曹玉凤,曹玉凤趴在桌子上,书垫在胳膊下,不知道是在看书还是在走神。
她觉得曹玉凤就是她命里的克星,绝不能让她抢走少川哥。
半个月后,学校举行了期终考试,考试完,学生们都放了假。
积雪也融化了,只是天气越发的冷,穷苦人家没有御寒的棉物,只好一天都窝在炕上不下来。
有的人家为了多挣点工分,叫着孩子一起出工,很多孩子的手上都生了冻疮。
曹玉凤记得她上辈子手上也是生冻疮的,手肿的跟馒头一样,着了热气就特别痒。今年她学着缝了一双露手指头的手套,干活或者写字的时候就戴上,竟然没有生冻疮,手虽然黑些,总算没有肿起来。
学校放假后,她也背着小锄头,跟尹招娣出工,多少挣一点工分。
尹招娣舍不得她跟着去,跟队长求情,想让他给曹玉凤安排个轻巧的活,可是生产队长不肯通融,曹玉凤只好抡着小锄头,跟在尹招娣身旁。
劳动一天,手上磨出了血泡,尹招娣再不让她出工了,让她在家里准备一日三餐。家里存下的那些钱和粮票还能再用些日子,真的揭不开锅了再说。
尽管曹玉凤的里子是成年人,可身体才八岁,干一天重活就累的够呛,只能待在家里,做些家务。
这天,她正围在炉子边看书,等着水烧开了洗衣服,棉门帘掀开,走进来一个妇人。
妇人是同村的,曹玉凤认得,是三柱子媳妇儿。
三柱子媳妇儿先啧啧两声,“怪道说你学习好,也不出去玩,就闷在家里看书,学习能不好吗。”
曹玉凤合上书本,站起来,笑道:“婶子是有事吧?”一般没人主动登她家门。
三柱子媳妇儿也跟着笑起来,“是有个事,我跟你说了,回来你再跟你妈说。”
曹玉凤立刻摆出洗耳恭听的样子来。
“我这里有一副枕套,让你妈绣上凤凰呈祥的图案,绣好了我来拿。”三柱子媳妇儿怕她说不清,让她重复一遍。
曹玉凤心里翻着白眼,将她的话一字不差地复述出来,接过了枕套,“您放心,我妈回来我一定跟她说。”
三柱子媳妇儿看了眼紧闭的棉门帘,生怕突然进来个人,撞见她,压低声音,快速说道:“我趁着没人来的,得赶紧走了,让人看见不好,要是你妈绣好了,你就趁着没人的时候告诉我一声,你是小孩子没人注意,听到了没?”
曹玉凤点点头。
三柱子媳妇儿又说:“让你妈快点绣,结婚等着用呢。”
年前好日子多,结婚的也多,三柱子媳妇儿实在找不到人了,才想到尹招娣,冒险过来。
说完,她立刻走了,跑得特别快。
曹玉凤把枕套放进衣柜里,妈不是说我可以绣了吗,这回就让我来绣,可以尽快绣出来。年根底下,结婚的多,万一又有人找上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