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屹急步下了楼,驿站里都是客商,闹哄哄的没个安静处。撑伞走到屋外,只见雨点打在石板上,水花四溅,几步外的道路已成了一条浊溪,天地白茫茫一片,凉丝丝的水汽浸入肺腑,让他平静几分,脑海里又浮现刚才翻开书看见的画面……
他也不禁迷茫,这个年纪正是情窦初开,他在书院见过不少学子相偕出入,情分匪浅,帝王有龙阳之好,文人雅士有断袖之癖,可他从未动过一星半点的念头,他也不认为自己这么容易受人影响。
父亲护国将军沈唐戎马一生,忠君爱国,从未掳掠滥杀,贪赃枉法,而母亲更是留下的遗言,嘱他若能逃生,也绝不可为复仇行歪邪手段,若老天垂怜,沈家留下后代,也必得堂堂正正,清清白白行走人世。
所以他八.九岁遭逢家变,失去一切仍坚持走最难的路,不妄杀不迁怒,令沈家残部绝不可落草为寇,失去从小苦练的武功,他不可能再做武将,那就苦读求官,依朝廷律法为家族洗清冤屈。
他自持心性坚韧,就是每月毒发最难熬之时,仍旧神思清明,没有过一丝一毫放弃,或是走邪路的念头。
偏偏遇见他之后,方寸大乱!
可无论如何,好男风素来是王侯贵胄沉迷声色纵欲无度之故,难说其中能有几分真情,文人圣贤更多不耻于此,他太知道这世间无容身之处是何等滋味,平安祥和的一生又是多么难得,谢师弟年纪小,生的又极漂亮,若是他人带坏了他,自己要想法子规劝回来才是。
身边忽然传来一声轻叹,沈屹转头望去,一个身披蓑笠的人不知何时走到身边,就立在几步外,来人微微抬头,露出了一双熟悉的眼眸,竟是柯钺?
沈屹微微蹙眉,他不该在白天现身……
柯钺没留意他脸色煞白,知道自己坏了规矩解释道:“公子,属下刚才看见那匹马,一时惊恸……”
沈屹听他这样说,默然半晌才道:“你也觉得像父亲的麒麟,对吗?”
“是,这样的神骏,合该在战场上驰骋,而不是被人当作玩物圈养在身边。”
“柯钺,安稳的日子并不只有人心向往。你看见那匹马的眼神了吗?澄澈平和,和它的主人一样天真。而父亲的麒麟,就是在家里也时时警觉,没有一时一刻的轻松,只有死了才得到解脱。”沈屹望着雨雾,却仿佛看着一个极为遥远的地方。
柯钺没有说话,沈家军在八年前全军覆没,锁牢关前麒麟力竭,以身挡箭,死在家主身边。那一战太过惨烈,光是提起就足以令人气血沸腾,而公子如今却不能动怒,不能有太多情绪起伏。
“属下……”他刚想说些安抚的话,忽然听见驿站里有脚步往外走来,赶忙微微颌首,转身没入雨幕。
片刻之后,只听身后传来一声:“沈学长。”
沈屹转身,见谢暄立在檐下冲他招手。
“山长,唤学生可是有事?”
谢暄面色有些不自然,讪讪道:“那个……我刚和王掌院聊天,想想带你参加诗会,实在是耽误功课,万一影响了八月的秋闱,对书院和你都不是小事。”
沈屹没想到他说起这个,微微讶异:“山长是想让学生回书院?”
……
雨下了一夜,第二天天空放晴,地面虽没有干透,但行路倒是无碍了。
谢黛宁一觉醒来,才发现沈屹一夜未归,窗下的床铺被雨打湿了一半,铺盖好好的摆在一边。她愣了半天,这人不是吧?气性这么大?为一本书气的都不回来睡觉了?
早知如此,她也不必和衣而眠,一夜都没睡安稳。
洗漱完吃了早点,众人继续赶路,如驿丞所说,道路被冲毁了,他们在码头等了许久才雇上船,到梁城已是深夜。
住处是文会会馆,地方宽敞,比驿站好太多了,云岚书院分到了独门小院,每个人都有一间屋子,谢暄见状明显松了口气。
众人放下东西,又聚到小院的会客厅吃饭。
等了一会儿,谢暄和沈屹却一直没出现,王掌院想了想,对谢黛宁等人道:“不等了,咱们先吃。”说着打了个哈欠,一副疲累不堪的样子。
程邵文道:“掌院昨日没休息好吧?”
王掌院道:“是啊,屋子逼仄,山长又给沈学长补课讲了一夜,害得我也没睡踏实。”忽而想起面前几个也是学子,谢暄单独补课岂不偏心,赶忙又解释道:“不过也不是什么重要的,都是沈屹日常不明白的。”
谢黛宁刚把一块酥肉送到嘴里,闻言差点噎住,原来如此,怪不得沈屹一天都没什么精神,萧妍还跑来问她,是不是又害他受寒了?
补课补一夜!谢暄他真想得出来!!!
谢黛宁暗暗摇头,忽然有点同情沈屹,甚至还非常有自知之明的想,沈屹和谢家父女大概八字不合!
诗会正式开始还有两日,山长、掌院或是文坛巨擘要四处会友,喜爱的弟子可以带在身边,当然也可自行安排。
萧妍直接回了萧家,今儿一早送来了帖子,邀请几个年轻弟子明日去萧家别院参加赏花宴,到时候梁城名门子弟齐聚,是个在文坛亮相的好机会。
今日有一整天空闲时间,谢黛宁想了想,虽然文选的事情重要,可是四娘的姐姐被卖入勾栏,这事儿更加急迫。
她略一思忖,决定还是先去摸摸梁城勾栏瓦肆的状况。
听四娘说,三娘是半夜被送走的,孟仙村无人看见接应的人牙子样貌,只一个老婆子因为起夜,听见屋外有人挣扎叫喊,她不敢出去,窝在墙根里听了一耳朵,一个妇人说了句:怕什么,梁城妓馆这么多,找不到人的!
她于心不忍,告诉了姚家,否则四娘根本不知道她姐姐的下落。
谢黛宁先去街上成衣店买了一身锦袍,把配饰统统戴上,又把一张大额银票拆换了,打听着去了梁城最大的酒楼。
她这身衣服花了足有百两,料子是蜀锦的,月白颜色,银线在领口袖边绣了竹叶,簇新闪亮,一看就是个有钱纨绔。
进了酒楼,婉拒了小二带她去雅间,就在楼下大堂要了个桌子坐下,叫了酒菜慢慢吃着。
客人来来往往,直到几个看着像宋梓良一般的富家少年坐到她旁边一桌。
“……明日萧家赏花宴你们听说了吗?”
“这等盛事怎会不知,萧家这次下了血本了,听说从苏杭各地请了数十个厨子,要做出百种别致菜肴!”
“不是赏花宴吗?怎么不买百种花?”
“怎么没买?东坡先生有诗云:人间有味是清欢嘛,所以萧家说了,要以百种佳肴款待天下文士,先品尝佳肴再赏花作诗,还有什么戏曲歌舞都备齐了,必要让大家眼耳口鼻皆赏人间至味!”
“竟如此豪奢?”
“这算什么,萧家公子攀附了个京中贵人,如今就住在他家里,知府方大人也天天往他家跑,诗会的事都不怎么管,殷勤着呐!”
听见京中贵人二字,谢黛宁支起了耳朵,可这些人只知皮毛,再细就不知道了,再想想京中贵人她大都脸熟,除了那一位,旁人她都不惧,不过那人和司马浚一样,等闲不能出京,因此也没当回事儿。
听了一会儿,她凑过去搭话,说自己是头次到梁城,来见识一下南方文坛盛会,几人见他打扮样貌皆是不俗,便和她聊了起来。
谢黛宁本就是混纨绔堆儿的,言谈风趣,很快几人热络起来,她便开始打听梁城勾栏青楼的事情,几人邪性一笑,这小公子不过十五六岁,面皮还嫩的紧,想来是头一次离开父母独自出门,没想到竟是个色中饿鬼。
一个叫胡文虎的道:“谢公子问这个可算是问对人了,梁城勾栏瓦肆里,清水浑汤我门儿清,只要你使得起钱,保准带你玩儿个够本!”
谢黛宁等的就是这话,这种地方混杂三教九流,没本地人带路还真是问题,别说找到人了,自己进去都不定能出来。
“成!胡大哥豪爽!那就麻烦您今晚当个向导,我先回会馆取些银子,申时末您来找我,咱们今晚不醉不归!”她举杯敬他,又对旁人道,“和诸位相谈甚欢,若是有空晚上也请一道来,费用我全包了!”
同几人别过,谢黛宁回到文会会馆等待。若是华庭在,她也不必如此麻烦,但是她功夫不济,刚被沈屹训斥了,也不敢叫他,所以绕个弯子叫这帮地头蛇知道,她也是有来历的,骗钱无妨,别起歹心。
想了想,到底还是有点忐忑,便从包袱里取出一个玉瓶,倒出两枚泛着漆黑光泽的药丸放入香囊,这是玄衣卫的秘药,名叫澈骨净髓,吃一颗短时间能提升不少功力,只是太过伤身,轻易不能用。
准备妥当,看时辰差不多了,她理了理衣裳走出会馆,只见胡文虎等人已经等在在门口,见了她连忙迎上前来。
几个人说笑着上了道边马车,胡文虎问道:“谢公子想去什么样的青楼?爱听曲还是爱看歌舞?或是喜欢清谈?”
谢黛宁想了想,敢从山村里强行买人的,必不是什么好去处,清谈是肯定不会的,听曲唱歌之类,三娘恐怕也不会,不如就去最大最俗艳的地方找吧,机率大些。
“去个环肥燕瘦,应有尽有的!”
“好嘞!”
到了梁城最大的青楼暖香阁,老鸨一见胡文虎,立马笑着迎上前来:“胡爷,好久不见您呀!姑娘们都念叨着呢!”
胡文虎笑道:“怎么好久不见?前日不还来了吗?”
老鸨像水草一样攀附过来,拧了他一把,拉着调子嗔道:“哟!那就是不见我了!也是,我人老珠黄,比不上阁里的姑娘们,胡爷躲着我走呐!”
众人大笑起来,老鸨眼光落到谢黛宁身上,上下打量一番,叹道:“新面孔呀!这位公子好生俊俏,竟把我这里的姑娘都比下去了!这生意真是没法儿做了!”
胡文虎笑道:“这位是谢公子,头一回来,您可得好生招待着,他是今晚的金主儿!”
胡文虎家中颇有资财,一向是暖香阁的散财童子,老鸨听了眼前一亮:“那,还是天字二号房?”
谢黛宁一笑,从袖中扔出一锭银子:“要最大最好的地方!”
“得嘞!天字一号房,客来啦!”老鸨拖长了声音叫道,只见数十个穿红戴绿的女子围聚过来,将四人簇拥至一间偌大的雅间。
说是雅间,却无门窗遮挡,只有帐幔重重,刺鼻的香气萦绕着,隐隐能够听见器乐和淫靡作乐之声传来。
几人坐定了,又上了酒菜,老鸨刚要退下,就听谢黛宁道:“这位妈妈,您这里就只有这些姑娘吗?”
几个挂在她身上的女子面容一僵,什么意思?嫌弃她们?
老鸨赔上笑脸:“姑娘多的很,不知公子喜欢什么样的,我再去叫。”
谢黛宁又摸出一个银锭,摆放在桌子上,一锭五十两,这么会儿功夫还什么都没做,她已经出了一百两了。
“我喜欢清纯,不做作,不老道,最好青涩一点,别动不动往人身上扑,脂粉气淡一点,也别爱谈什么诗词歌赋,人生理想,星星月亮,最好接地气,说说山村土地,牧歌田园,渔舟唱晚。要清新的像草叶子一样的姑娘!”
老鸨目瞪口呆,一时绷不住笑容也垮了下来,愣了片刻,把几个软面条一样的姑娘叫出来,又新换了一批给她挑选。
这样折腾来折腾去,暖香阁的姑娘们看遍,谢黛宁只是摇头:“不,感觉不对!”
老鸨气喘吁吁:“我说谢公子,您这是逗我玩儿呐?”
谢黛宁又往袖中摸去,这回竟掏出了一锭金子,她怅然道:“易得无价宝,难得有情人!寻不到那个人,我是不会罢休的。”她慢慢的把金锭子放下,“若是这钱在你这里花不出去,我换地儿就是。”
老鸨一跺脚,吩咐道:“去,把前几日刚来的那几个提溜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