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屹免职的消息一大早传开了,纨绔班里没多大动静,但谢黛宁担心的是等下又要被堵着指责。
好容易挨到下学,她磨磨蹭蹭的收了东西,低头抱在胸前,快步往映雪堂跑。
若是可以,她恨不得找个女子的帷帽套在头上。
路上只见不少学子聚在一处议论着,可却没人多看她一眼?!
跑到了映雪堂门前,她正暗自庆幸,忽然闪出一人堵住她,谢黛宁吓了一跳,便要认错,只见来人对着自己深深一揖,道:“昨日谢师弟为沈学长仗义执言,我等感佩万分,此前对师弟多有误会,还望师弟莫要见怪!”
谢黛宁:“……”这从何说起???不是湛明误会了吧?
附近有人听见动静,也都围过来拱了拱手,道声佩服。她许久没有被人众星捧月般围着,一时感触复杂。
尴尬的应付几句,进了映雪堂,只见沈屹身边也围着数人询问昨日之事,看见她来了,沈屹撇下众人,到她面前一颌首:“走罢。”
谢黛宁又是一愣,沈屹怎么看起来有些不一样?之前那股冷淡是拒人于千里之外,无法沟通交流的冷,今日虽还是没个笑脸,可唇角不是紧绷的,冷冽的眸子里也带了点温度。
她心下微微生疑,不过不好当众问起,只得点点头跟他往山下走。
这是沈屹头一遭连着两日不去云台会讲,加上昨日之事,路上不少人指指点点,连谢黛宁也发现了——看来书院也不是没有小心思的人。
谢黛宁狠狠白了一眼,凑到沈屹跟前笑道:“师兄,你可会觉着咱们现在是不务正业?”
沈屹迟疑一下:“那倒没有,只是不去听经有些不习惯。”
看来还是觉得不务正业了!谢黛宁暗道,习惯了规行矩步,只知书本的人,乍然又是免职又是旷学,难为他了!
她大力拍了沈屹左臂一下,迎着他诧异的目光,认真道:“师兄你会习惯的!须知一日逃学一日欢,日日逃学日日欢!其中之乐,必得多逃几次,细细体会才能知道!”
沈屹无语,轻斥:“谬论!”
“哪里是谬论,你想,每日枯坐在那,听些又臭又长的大论,说来说去吧,也就那么点东西!可人生要是都一个样子,那多没意思啊?逃学就不一样了,半天时间就跟白来的一样,要不古人怎么说偷得浮生半日闲呢!妙处就在这偷字上面。再说了,你跟着我查案,学的东西对你可是大有裨益,哪个掌院能教你这个,这才是以后做大官能用上的……”
她一边胡说八道,一边跑到前面,随手扯下路边草叶凑到唇边,转身笑望沈屹,一曲悠扬的小调从唇边流淌而出。
“对旁人而言十年寒窗一朝折桂,可对我,并没有一年会是人生转折。”
这是他昨日对柯钺说的话,他还说这一年,是老天补给他的,有人和他笑闹,逗他开心,他第一次觉得自己也是个少年人,这是多美好的一件事,只有一年也不可以吗?
沈屹望着谢黛宁,微笑起来。他偷得的不是半日,是一年,就算之后他还得踽踽独行,还得去挨寒凉长夜,暗淡天光。
昨夜两人商量了去张厨子家探查。
华庭市价收集的详细,可却不知米价一直在涨,这个信息让谢黛宁更加迷惑,如果算上,饭堂不但不赚钱,反而赔进去不少。
另外张家宅院比四邻都大,家中两个儿子娶亲,给的彩礼也丰厚,邻居说他没几年就攒下了家业。可华庭蹲守几日,只见夫妻两人起早贪黑,异常辛苦,和掌院们也无来往,事情卡在这里,他也摸不着头脑。
想想很可能华庭又有遗漏之处,所以不如自己去看看放心。
不过不能白天去,张厨子家里人认得沈屹,早早下山,先买身黑衣裳再说!沈屹很好说话,一应都随了谢黛宁。
附近平民百姓居多,衣衫多是麻布,沈屹常穿的布衫,就是这种灰白色。纯黑色的衣衫不好买,逛了半天找到一家有的,两人分别挑了换上,看看铜镜中的自己,谢黛宁眉头一皱,就算是个天仙,穿上这身猎户短葛,也立马成村姑!
甩了甩宽大的袖子,她到底是女子,不是量身定做,衣服总不合适。
正嫌弃着,忽见镜中映出沈屹身影,他也是同款短葛,可怎么就显得修长高大,没了书卷气,却又有了股桀骜的俊俏。谢黛宁撅着嘴转过头,不得不赞叹道:“师兄穿上这身衣服,乍一看倒像是位少年将军呢!”
沈屹闻言愣了愣,随即低头指着她袖子道:“怎么不缠上腕绳?”
谢黛宁看了眼被抛到一边的绳带,蹙眉道:“我哪会这个……”玄衣卫公服用的是锦臂鞲,穿脱方便又好看。
沈屹伸出手:“我帮你。”
看他系好一只手,谢黛宁满意的转了转腕子,笑道:“这结打的真特别,师兄在哪里学的?”
沈屹道:“幼时我父母在一个武将家里做下人,府里人都这样绑,我就学会了。”
谢黛宁猛的想起华庭查到的事,从自己说了“少年将军”四个字,沈屹神色就有点不对。
她竟把这茬忘了,这不是戳人痛处吗?但就此沉默更是尴尬,只得无事般随口问道:“那师兄没学点功夫吗?我家里可是教了我的,只是我懒惰,学的不好。”
这次沈屹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学了的,只是后来生了一场大病,再也不能习武,就都荒废了。”
谢黛宁呆了呆,平日里就觉得沈屹好看,她一直认为是清贵之气,其实是习武之人才有的精气神呀,幼时跟舅舅看玄衣卫操练,那些人身上都有这如松柏般的挺拔傲然。而沈屹,恐因生病的缘故,羸弱的书卷气和曾有的凛凛之姿混糅,才有了如此独特的气质。
“走罢。”沈屹道。
护腕缠好了,谢黛宁回过神,总算不必再纠结这个话题了。
付了衣服钱,沈屹提议去吃点东西,谢黛宁却说张家住在后山吞虎庄,从码头过去得走一个时辰,若是吃了饭再去天就黑了,山路难行,不如先过去再说。沈屹拗不过她,只好买了两张春饼带上。
两人进了山,沿着小道走了一会儿,人烟渐渐稀少,谢黛宁忽然想起昨晚,还没道完歉就让沈屹打岔看建言,后来也忘了问他为何包庇自己,还有是不是谢暄的意思,免职他也不分辨,顺势自己全扛了。
“对了师兄,昨日在奉贤祠,我隐隐听见山长说什么没长大,是不是他说我年纪小,所以劝你认下揭帖的事情?”
沈屹愣了愣,刚要说话,却见那边岔路上来了一个女子,低着头似在抽泣。等她近了,谢黛宁才发现,竟是许久没见的四娘。
谢黛宁喊了她一声,四娘抬起头,两眼红肿,泪珠不住的滴落,见了她勉强忍着招呼道:“谢公子,是您啊。”
“都说了叫我小谢,岱宁都成!这是怎么了?谁欺负你了?”谢黛宁本想拉她,忽想起上次自己忘了身份抓猫,吓了她一跳,又缩回手,只关切的看着她。
四娘眼睛红肿,忍了又忍,才把事情说了,原来是因为她姐姐三娘。
四娘姓姚,家里一共四个女儿,还有一个全家颇为珍爱的弟弟,他也上进,小小年纪考进了云岚书院。可是虽然免了束修,书本笔墨纸砚还是耗费不少,大姐二姐相继嫁人之后,家里只有年迈的父母和两个姑娘操持,日子每况愈下。
前几天三姐也被许给旁边村子一个三十来岁的白姓秀才续弦,她今日去看望,才知白秀才屡试不中,常常喝酒解闷,一喝醉就下狠手打人,婆婆不但不劝还跟着一起打,三姐被折磨的不成人样,她所以一路哭着回来。
谢黛宁气的头晕,咬牙切齿道:“这还有没有王法了?应该去官府告他才行!”
“小村子哪有官府管?都是里正族长定夺,可里正说秀才见官都不跪,他们也不好管,还说我三姐必是惹了丈夫不喜,挨些打学乖了也好,我三姐性子温柔,说话都不敢大声的人,旁人都喜欢她,怎么到了那白家就不行呢!”
她哭了好一会止住眼泪,又问道:“谢公子,您和这位公子怎么到这里来了?从这里回书院要一个时辰呢,天快黑了,你们赶紧回去吧!”
谢黛宁气的胸前起伏不止,胡乱应道:“我们来这里看景儿,走累了歇歇脚。”想了想又道,“这事儿你先跟父母说,让他们出面管,若是白秀才再打人,你就来书院找我,我替你做主!”
“我记得了!谢公子我先走了,你们也小心。”姚四娘心里感激,但并不觉得真有人能帮她,答应着擦擦眼泪走了。
看着她背影消失,谢黛宁沉默片刻才对沈屹道:“就一条路,这时候赶上去,叫四娘看见解释不清,不如歇歇脚,等天色暗了再进村。”
沈屹颌首同意,拿了春饼给她:“吃点东西垫垫,别气了。”
谢黛宁接过来恶狠狠的咬了一口!仿佛咬的是那个白秀才。
“你慢点吃。”沈屹嘱咐一句,又问,“这个四娘是你友人?”
“不是!但我最恨这种自己没本事,拿老婆出气的孬种!还有那个婆婆,明明都是女子,为何一定要为难彼此?难道她们不也是别人的女儿?怎么一嫁了人就变了嘴脸了!”
沈屹宽慰道:“也许只是少数。”
没想到听了这话谢黛宁火气上涌,用力瞪他一眼:“一点不少!尤其是读书的,俗话说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你们读书人最坏!”她说的又急又快,完了恶狠狠的咬了一口饼,塞还给沈屹,嘴里含混不清的嚷嚷:“我不吃了,气饱了!”
沈屹愣了愣,随即忍俊不禁,这是生气……吗?还不忘先咬一口?
只见谢黛宁踢开路边枯草,顺着小道快步往旁边山坡上走,一副去撒气的样子,沈屹只得默默跟上去。
到了山腰处,不远处的村庄展现在眼前。正是晚饭时候,山谷间飘着一层淡淡的青色薄烟,除了新鲜的草木气息,还有淡淡的饭食烟火味儿。
谢黛宁扶着棵矮树,一手搭在额前望着,落日余晖照在她侧脸上,瞳仁像一颗赭色的琥珀般闪着光,隐约可见眼眶处未干的泪痕。
沈屹看了一会儿,轻声道:“好了,别生气了。是我说错了。”
其实谢黛宁的火气早已消了,正懊恼自己乱发脾气。
“师兄,我不是故意冲你撒气。我……”是想起了自己,她黯然的笑了笑,“我本以为只有深宅大院才有这样的事情,但没想到人心这样坏,小村子里也有婆婆折磨儿媳,丈夫竟然动手打人。”
她扭头望着沈屹,认真道:“师兄,你以后可不能如此!等你有朝一日做了大官娶了妻子,得千万记着今日山间,那个姑娘为何哭的如此伤心。”
沈屹望着她沉默片刻,忽然唇角勾起一个俏皮的弧度,清冷的眸子里盈满了笑意,谢黛宁还没反应过来,只见他抬手,以袖覆掌在她脸上轻轻抹了几下:“这里沾了灰。小小年纪,不好好念书,倒想着娶妻!”擦完了,便转身顺着山道下去了。
“快跟上,太阳下山了!”
吞虎村两侧崖壁陡峭锋利,远看形似虎口,因而得名。村里屋舍大多附着山坡而建,如此倒不必爬墙了。天色一暗,两人到了张家屋后,在山坡上找了个视线不错的地方蹲下。
从这里能望见院内,左右厢房住着张家两个儿子,此时正各家吃饭,正屋黑着灯,张厨子夫妻这会儿还在书院忙碌。
谢黛宁撇了撇嘴,这两个儿子虎背熊腰,一看就知日子过得不错,却把老夫妻两个扔在山上辛苦,也是够不孝的。
一会儿吃完了,两边媳妇各自收拾碗筷,端到院中水井处清洗。
山间寂静,能隐隐听一个说:“都快清明了,井水还是这样凉。”
另一个道:“可不嘛,冻的我手疼。可公婆不许雇仆人,能怎么办?”
说话间,厢房熄了灯,兄弟俩这么早就歇下了?两个女人不再说话,默默干活儿。
看这情形,谢黛宁道:“也不知张厨子怎么攒的钱,这么懒的儿子,还盖大屋子,给儿子娶媳妇!”
她望了望沈屹,只见他蹙着眉,不知在想什么。
“师兄,咱们回去吧,这里大约看不出什么了。”
两个媳妇已经收拾完,看着也要回去睡觉了。
沈屹摇摇头,若有所思的道:“不,再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