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家祠堂高大而幽深,百年望族,灵位密密匝匝的摆放在架子上,逼得人呼吸不畅。这里燃着终年不息的香火,但奇怪的是屋内仍旧寒凉,连烛火都显得暗淡无力。
跨过地上跪拜的蒲团,谢黛宁径直走到架子近前,正中是主支牌位,很容易就看见了谢承这个名字——她的祖父,据说他一生姬妾无数,但子嗣却不旺,他死后长房靠着谢老夫人一力支撑才不至于丢了族长的位置,而他那些姬妾们连个名字也没留下,更别提牌位了。
他的兄弟,他们的妻室,还有旁支族人……一个个看过去,直到最偏僻的边沿,她才终于找到了那个小小的灵位:谢阮氏。
灵位上面积了一层灰土,字迹陈旧褪色,她伸出手把灵位抱到胸前,抱了一会儿,又用袖子反复擦拭。曾经她不明白,自己的娘亲究竟做错了什么,惹得谢老夫人如此深恨她,就是死了,也要把她的灵位摆在角落,仿佛让她少受后人香火,也是解气的。
直到渐渐大了,她才明白,娘亲唯一做错的事情,就是不该在京城的一条偏僻小巷,遇见那个打马游街,却因容貌出众,被荷包彩帕砸的仓皇逃窜的新晋探花——谢暄。
阮清忆不是出身大家的闺秀,她不懂得什么笑不露齿,矜持含蓄,可偏偏她容貌极美,再加上天然率真的神态,比那些规行矩步的女子,更吸引谢暄这样端方守礼的君子。
她毫不掩饰的打量着狼狈的探花郎,笑够了,才探手帮他取下了身上挂着的彩绳……
那时已是深秋,陋巷里的金黄的银杏叶铺了一地,布衣荆钗的少女含笑轻问:“你这是怎么了?”
谢暄的人生,第一次没有缘故,没有来由,只觉得甚幸欢喜,十年的寒窗,山高路远,一切都有了原因。
“母亲,对不起,我一走就是七年,七年没有回来看你,不知道我在京城给你烧的纸钱香供,你都收到了吗?”把牌位的边边角角都擦拭干净,可是那陈旧褪色却无论如何没法改变,谢黛宁的眼泪扑簌簌的落下,一滴滴浸入这块干枯的木头里——
“……我在外祖家一直过的很好,祖父母的身体也都好,舅舅更是当了个大官,可了不起了!我还认识了待我很好的朋友,现在我不怕黑,也不怕独自一人了,我足够强大,能带你回家去,我现在就来了,带您回京城,回到祖父母身边……您再等等我,很快,你就不用一个人留在这冰冷的祠堂,看着那些欺负过,伤害过你的人……”
再是不舍,谢黛宁终还是狠下心,把灵位放回了原处。
面颊上的泪已经干涸,她抹了抹脸,拂去痕迹,那副满不在乎的清浅笑容又回到脸上,随后,她头也不回的踏出了祠堂。
怀安堂里,谢府女眷们早已等候多时了,上首处谢老夫人拉长着脸,双唇紧抿,阴鸷的眸子紧盯着屋门处。她的左手边是二房夫人曹氏,三十出头,保养的极好,此时侧身斜倚,悠闲地品着茶。再旁边是三房的江氏,因为是庶子媳妇,一向畏手畏脚,她不安的扭着手里帕子,隔一会儿就随着老夫人的目光,向门外张望一下。
其余还有几位得脸的嬷嬷仆妇,都屏息凝神垂手而立,自是因为知道主子们心绪不佳。
谢黛宁一撩帘子进来,见着的就是这么一副场景。
她微微一笑,丝毫不惧。走到屋内正中一撩袍跪下,给谢老夫人问了安,动作好看又随意,不等谢老夫人开口便自个儿起身,然后和曹氏江氏拱手为礼,一一见过。
她才不会傻呵呵的老实跪着,等人折辱!
曹氏打量着谢黛宁,心下微微吃惊,这幅做派说起来甚是无礼,哪有长辈不发话,自己就施施然起身的道理?只是人家似乎完全不觉得不妥,风度自如,自有一番贵气,也不知是不是因为阮家发迹,竟把当年那个畏畏缩缩的孩子,养出了这一身雍容之姿。
二房的谢明虽不是京官,但难免有和阮清辉打交道的时候,曹氏自不肯因谢老夫人昏聩执拗就得罪谢黛宁,她微微一笑:“几年不见,黛宁竟出落的如此亭亭玉质,二婶都不敢认了呢!快坐下,闻妈妈,给大姑娘上茶!”
谢黛宁随口客气一句:“二婶也是更胜从前。”便在对面的空椅子上坐下,姿势全然是个少年公子,并无半点女儿家的扭捏之态。
谢老夫人瞧的心烦,开口就是斥责:“你闹够了没有?胡作非为也该有个限度,一个姑娘家,成日里和书院的学子们混在一处算什么?听婉宁说,你不但不谨慎行事,反而闹的书院上下都知道你,连女学那边都知道了?”
千里之堤毁于蚁穴,谢暄的好名声不可能一朝一夕就被她破坏殆尽,谢黛宁毫不避讳山长侄子这个假身份,自然是为了日后揭穿他时,众人心里有个铺垫。
“祖母,若非那日您急匆匆赶上山,堵在了人前,事情也不可能闹的那么大!如今书院上下都知晓此事,也不全是我的错呀!”
听她倒打一耙,谢老夫人气结半晌,又斥责道:“那你自己也不解释?就任由人家说你父亲徇私?”
虽然长子这些年一直多有违拗,但毕竟是她精心教养长大的儿子,付出了最多的心血,她心底总是存着希望,他能回心转意续娶一房妻室,有个承继香火的后人。所以旁人泼一点污水到他身上,谢老夫人都恨的不行,更何况是那个女人的孩子!
谢黛宁悠然的撇着茶叶沫子,含笑反问:“解释什么?是要我告诉众人,我其实是大房的?众人皆知长房只得一女,后继无嗣。这我倒是无所谓,就怕二婶三婶不依!”
“黛宁,你祖母不是这个意思,她也是为了你着急,家中几个姑娘里,你的年纪最长,正是相看人家的时候,若是此事传扬出去,哪个好人家肯聘娶你?这不是毁了一生嘛!”二房的谢婉宁也快及岌议亲了,曹氏哪肯女儿名声受累,赶忙打了个圆场。
“那依二婶的意思,我该如何?”
听她话语里似有松动之意,曹氏语气更和缓慈爱了几分:“我和你祖母商议了几日,如今也只有一个法子了,这次回家你就称病,不必再回书院去,隔上个把月只说病情严重,不得不去外地寻医,再待上些时日,便可以长房嫡女的名义出来见客,对外只说刚回乡待嫁。到时候来往的都是内宅女眷,那些见过你的书院学子自是不会知晓,等定下人家,也就囫囵过去了。”
谢黛宁望着她冷笑,这女人和从前一样,一副笑面虎的脸孔,她记得母亲在世之时,谢老夫人就屡屡拿两人对比,曹氏出身大族样样都好,而母亲却处处不如,每次府里有什么冲突,她不出来劝还好,她若开口,只会让谢老夫人更加厌恶她们母女。
现在也是如此,若她是个懵懂无知的少女,答应了这个妇人的安排,丧母之女,自己的婚事岂非就要捏到她这个婶娘的手里?她自己也有两个女儿,老大谢婉宁也要议亲,真有什么好人家,又怎么轮得到她谢黛宁?
怕是到时候用她谢黛宁做衬托,方能衬出谢婉宁的知书达礼、秀外惠中才是!
“二婶娘思虑周全,黛宁感激不尽!这主意十分周全,只是我身上还担着个职位,不知二婶听说了没有?书院不去好说,办差却不能耽误了,二婶如今管家,所以到时候还请行个方便,准许我在府里处理公务,地方嘛……借用花厅就行,叔叔的书房,黛宁就不借用了!”
“这……”她越说,曹氏脸色越难看,连笑意都勉强了,她求助的看向谢老夫人,这事儿她是知道的,她也听说过京城如今风气不比宣帝在位的时候,太后为了把控朝政,任命了数位女官参政,可是应山县风气闭塞,女人做官简直骇人听闻,更何况还是令人闻之胆寒的玄衣卫?
这件事情传出去,号称文臣清流的谢家,都别做人了!
谢老夫人双手紧紧捏着雕花椅的扶手,瞪着谢黛宁,像要用目光掐死她一般。谢黛宁则拿起一块豆糕,尝了一口:“好吃!”
屋内一时静的可怕。
不过谢黛宁也不想在这个时候就把谢老夫人气出个好歹,到时候被后宅毒妇们扣上个忤逆不孝的罪名,那可是得不偿失,吃完了又道:“或者二婶也不必如此着急,我在书院最多不过一年之期,又顶着三叔儿子的名头,无人知晓我身份,处理公务也在书院便是,不叨扰家里。等一年过了,我再以长房嫡女的身份归家,到时候见的同样是后宅女眷,没有外人。再者我也不急着嫁人,何须急慌慌的这个时候称病呢!”
可是这一年之期,中间变数太多,万一此事泄露出去,那又该如何补救呢?而且她这样行事——曹氏又不傻,她分明是来者不善!
屋内的女人们沉默着,拿她们和她们子女的名声做赌注,这简直令人难以忍受,可恨知晓此事的时候已经迟了,众目睽睽之下根本拦不住谢黛宁,如今被她逼到两难的境地,不答应也不行了!
谢老夫人终于下定了决心,阴鸷的眸子从屋内众人身上一一划过,最后落在了江氏的身上,她一个字一个字咬着牙道:“我可以答应你!但是第一,你绝不可泄露自己身份,若让我听说外间半句流言,我就把你和你母亲逐出谢家!断绝关系!”
仆妇们的嘴已经堵住了,虽然知道的人不少,但谢老夫人自信掌家多年,积威甚重,无人敢造次,就怕江氏不肯,毕竟顶着三房的名头,将来出点事儿,首先坏的是三房的名声。
江氏缩了缩脖子,声音低颤颤的:“母亲放心……”看见老夫人瞪她,又赶忙噤声。
“第二,一年之后,你必须辞去那个什么校尉之职!”
谢黛宁静静地看了谢老夫人一会儿,然后才松口一笑:“好!我答应祖母就是。”
这无知妇人!辞官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吗?别说她自己肯不肯,就是真的要辞,也得看谢家有没有本事和阮清辉抗衡,哪怕碍于礼法,阮家不便公然插手谢家家事,还有司马浚呢!
太子的胞弟,京城最混不吝的小霸王——天下纨绔他若排第二,无人敢称自己第一!
不巧得很,她这个仪部玄衣卫校尉,护持的就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