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第 8 章

玄衣卫办事效率毕竟不俗,纵摸不清的来头,还是把差使给办了。这日谢黛宁下山打牙祭,一叠厚厚的资料已经摆在了手边。

谢黛宁一面吃饭,一面翻看着:“这些都是直接供应书院的价格?”

“正是。”华庭指了指两列价格,“这是给书院的价,这是对外的价。”

谢黛宁一眼扫下去,这个季节常见的数十种蔬菜,对外价格都比给书院的略高一点。书院采购的量大,有优惠最正常不过,只是这样一来,就无法印证她心里的猜测了,比如高价购入,中饱私囊之类。

谢黛宁蹙着眉,又在心里默默算了几遍。按这个价,学子们交给饭堂的费用可说是十分合理,甚至是偏低的,管理饭堂根本赚不了什么钱,最多勉强维持罢了。

“公子,看来管饭堂那对儿夫妻身上,是找不出什么纰漏了。”华庭也是同样想法,“按这个价来算,不仅没有贪钱的可能,连辛苦费都赚不上!咱们不如从别处下手?”

谢黛宁摇了摇头,道:“学子除了读书,花销只在衣食住行上最多,而这四样之中食字是首当其冲的一件,从此处下手调查最为便利。更何况无利不起早,这是人的本性,我不信这两人能做赔本买卖。”

“可眼下看来他们并无不妥呀!”

“你这话说的早了!”谢黛宁用筷子指了指这一叠写满价目的纸,“我们现在知道每个学子缴了多少文钱,知道了大致的菜价,可却不知道究竟有多少人缴费?每月又付给饭堂管事的多少?倘或书院收了一百个学子的钱,采买却是五十人,八十人的量,那这差的部分就不知道是流入了谁的口袋了!”

她不信真有人肯贴着辛苦白干不赚钱的生意!但是明面上看不出什么,账本上可不一定了,不管是书院管事贪钱,还是饭堂昧下了,只要揭露出来,最终都是谢暄这个山长管理不善!

先是徇私收了自己侄子入学,随后又治理不当......

华庭眼神一亮,道:“公子,我不好白天上山,晚上又没机会,但是书院的账目不正是沈屹登记吗?你如今和他住在一个院儿里,岂不是那个什么水楼来着?”

谢黛宁指着他叹息不已,道:“近水楼台先得月!让你多看看书,你就是不听!日后真做了官,岂不惹人笑话?!”

华庭嘿嘿一乐,道:“这不是公子您老骂读书人,我才不乐意碰书嘛!”

虽说和沈屹住一个院子,可是都是生员,上课的时间几乎一样,再加上湛明,三个人如今同进同出,谢黛宁也找不到机会溜进他的屋子。而且为了给她腾地方,沈屹把所有的书籍文册都堆在了自己屋子里,便是连卧榻边上都摆上了,满满一屋子的书,找起来恐怕不易!

学子们每日早起讲堂听课,下午又要去云台听会讲,日昳时集,平旦时散,众人都差不多。她观察了几日沈屹起居,空闲时候他大多闭门读书,不怎么和人来往,她只得琢磨起如何跟沈屹套套近乎,等熟了之后好名正言顺的进他屋子。

不过沈屹这人冷淡,还没等拉近关系,便到了每月一次的旬休之时,紫竹前一晚过来传话,让谢黛宁第二日一早随着谢婉宁一起,回应山县城祖宅去。

这个要求自是合情理,谢黛宁迟早得去一趟,她爽快答应下来,次日起了个大早,天还没大亮就等在了山门外。

在书院呆了这些天,谢黛宁已经上上下下混了个脸熟,加上入学那日一闹,算是小有名气,不过不算好名气罢了。

云岚书院虽有枕戈堂纨绔班,更多的却是正经八百的学子,读书人多少有些迂腐,自然对谢黛宁看不惯,所以她还在努力的扭转众人印象。

换上了那身绯色锦袍,配饰一应不戴,立在山门处见人便欠一欠身,面带微笑的招呼,那些或带讥讽,或带探究的目光她一概视而不见,若是面皮儿薄还了她礼,她便送上个笑,道声好,一副温润儒雅的样子。

如此等了一柱香的功夫,女学那边的姑娘们也纷纷下来了。

书院的女学开办才两年,人数并不多,除应山县有头脸的几个家族,也就附近州府大族里的姑娘来此求学,算下来一共还不到二十个人。

远远看见谢婉宁和几个姑娘一道走近了,谢黛宁立马作出极为惊喜的样子,大喊了一声:“婉宁妹妹!”

这一声中气十足,惹的众女不去看她,反而都瞧向人群里的谢婉宁,她自然也听见了,脸上立刻涨红,只恨不得转身回去算了。

“这……?莫非就是你三叔那个儿子?哈哈,他怎么这样,像个傻小子!”

失笑出声的这个姑娘叫黄琳,应山县长家的嫡女,她和谢婉宁一向交好,正挽着谢婉宁低声细语,官家小姐们说话轻声细语,举止文雅就不说了,书院学子们也多是儒雅自持的,何曾有人这样不管不顾,站在山门正中,像个乡下来的野人一样大喊大叫的!

更何况这人还出自谢家,真真不可思议!

可偏偏这是旬休之日,下山的人多,十几双眼睛瞧着,还有些和她不睦的,眼神里带了讽意。谢婉宁不好发作,只得咬牙忍住,装作一副无事模样,尽量维持着文雅的步子径直走到谢黛宁跟前。

站定了,她才压着声量忿忿道:“你喊什么喊,生怕别人不瞧你笑话吗?”

谢黛宁不以为意的一笑,道:“我这不是怕妹妹瞧不见我嘛!我多年没有回祖宅了,不认得路了,万一再被拉下了......”

谢家接人的马车早已在几步外等着了,谢婉宁剜她一眼,打断她道:“不认路也不识字吗?马车上那么大的谢字你瞧不见是怎的?自去车上等便是,何须大声喧嚷?!”

能千里迢迢从京城跑到书院,她才不信谢黛宁能找不到祖宅大门!还喊她闺名,真是气死了!

“这不是想和妹妹一道走嘛,多年不见,也好多说说话才是!”谢黛宁是男装,这样说话,直惹得众人捂嘴偷笑。

“你!……”谢婉宁气的真想给她一巴掌,只恨祖母再三交代,不能当众戳穿她!

她一甩手绕开谢黛宁,往马车那边去了,不肯再多纠缠。

谢黛宁也赶忙跟上,只是正要爬上谢婉宁那辆车,帘子后面探出了一个丫鬟的脑袋,忐忑不安的道:“那个……公子,二姑娘请您去坐后面一辆。”说罢立马放下帘子,遮的严严实实,就怕谢黛宁不应。

后面马车是下仆乘坐的,没有车厢,堆放着谢婉宁的箱笼,满满当当的,人只能靠着两侧车辕倚靠。就算她真是庶出的三房之子,这也有些辱没了。不过谢黛宁只觉得正好,依旧笑着跳上车辕坐下,然后冲着前面大声喊道:“我坐哪辆车都使得,只要妹妹舒坦了就好!”

只听“啪”的一声,前边车厢里传来了杯子摔碎的脆响,谢黛宁的笑容更盛,正怕谢老夫人在人前搞虚伪相待的一套呢,小丫头如此沉不住气,可是再好不过了!

应山县城离此地并不算远,加上近些年书院规模扩大,驿道修缮一新,往来甚是方便。一个时辰之后,就到了谢家大宅门前。

谢黛宁轻盈一跃跳下了马车,眼前的大门和她记忆里有些不同,似乎扩建了一倍有余,更巍峨高大了。匾额上的谢宅二字想是刚用金粉描过不久,在日头下泛着夺目的光彩。

这名门望族的气势,也比七年前更盛了——全赖她那个官至松江知府的好二叔,汲汲营营,甚是辛苦!

谢黛宁收回目光,匾额下的红漆大门紧闭着,静穆而庄严。

不过她知道那扇门是会吃人的,门后有妖魔鬼怪,披着上好的皮囊,满口仁义道德,吃人连皮带血,不吐骨头!

马车刚靠着大门边停下不久,就见几个仆妇抬着两顶香壁小轿从侧巷出来,团团围上了马车,这是接姑娘们进后宅的,众仆妇簇拥着谢婉宁下了车,然后又搀扶她登上小轿。

“二姑娘可回来啦!夫人可惦记了一上午了!老夫人一大早也在怀安堂等着,姑娘快跟咱们进去罢!”几个仆妇笑的满脸褶子,不住的说着好听话,谢黛宁饶有兴味的在一旁瞧着直乐,这架势不输崔瑗啊!

仆妇们自然也瞧见了谢黛宁,只是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有两个过来微微一福算是行礼,然后指了指小轿,对着谢黛宁冷冷道:“公子也请吧!”

大姑娘打小性子弱,她们这些老人儿都记得,加上老夫人不喜,底下人便跟着学样儿,大门前也是连遮掩都懒得遮掩。

谢黛宁绕开她们,一面往侧门去,一面道:“不必了,只有女眷才坐轿,我一个男子,自己走路就是,何须几位妈妈抬我?”

这几个仆从知晓她是女扮男装,只是老夫人下了噤口令,她们便只得随口称一句公子罢了,没料到谢黛宁还挺入戏,枉费她们还特意带了两顶轿子,众人一时不知如何反应,纷纷看向谢婉宁,等她示下。

“随她去,不必理会!”

前头谢黛宁已经悠闲地踱着步子进了侧门,不过很快,谢婉宁的小轿就超过了她,进府之后,仆从下人的脸色更冷,仿佛她这个人不存在一般,从她身边一一快步擦身而过。

谢黛宁嘴角噙着一丝冷笑,看着这些人的身影消失在蜿蜒的□□树丛之后。

她还记得幼时,自己总不知何故就犯了错,一开始的时候她会为自己争辩,拉着身边伺候的下人作证什么的,但很快她就发现,伺候她的仆从们一个接一个变了脸,今儿个告她是谎话连篇,明个说她从谢婉宁那里拿了东西,不告而取,是个贼!后来谢老夫人宣布,她天性顽劣不堪,无法受教,让府里上下都不可同她说话。

她一个人在偌大的谢府游荡,父亲在书院,母亲魂归黄泉,所有人都冷着脸,把一个不过六岁的孩子,当作瘟疫一般躲避着。

对于谢府来说她太小了,时常就在花园里迷了路,那些高大的树影和花木仿佛长出了獠牙的厉鬼,在风里张牙舞爪,她怕极了,大声的喊了起来,可是明明不远处就有人影,听见她的声音却立马躲开,消失在廊柱后面。

她分不清是噩梦还是现实,只记得自己走啊走啊,身后的厉鬼一路跟随不肯放过,身体被冷风吹的冰凉,直到力竭摔倒,昏了过去……

想起这些,谢黛宁脸上最后一丝笑意也凝固了,她抬起头,谢府里重檐累累,就算是十五岁的她,也依旧看不见尽头,她望向最高的那个屋檐,乌木在阳光下泛着光泽,像一根巨大的獠牙。

那是谢家的祠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