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跳湖

*

“你……什么时候看出来的?”

简清跟着停步,面上一派淡然:“别墅那晚,你割伤了我?的手,看见我?的血,脸色变得很苍白,后来每次有抢救,特别是遇到病灶破裂大出血的病人,你都会避开。最初我?以为和你童年经历有关,所以带你去精神心理?科想一块治,但……”

她看了眼鹿饮溪。

鹿饮溪接过她的话:“但我?生气了,之后还恳求你不要把我?送到精神科去。”

原来当初被带去看精神心理?科的医生,还有这层原因在。

也难怪,每次抢救,按理?是一个难得的学习观摩机会,鹿饮溪每次都避开,简清却从不说什么,更不会拉她去看,甚至白大褂上沾到血时,都会避开她,换了新的再过来见她。

鹿饮溪走在前方,低着头,手背在身后,慢慢回忆,想到了一个点,忽然转过身,简清就跟在身后,一转身,两人距离不到半米。

撞进对方深邃的视线,原本气势汹汹的鹿饮溪气势削了大半,连忙后退一步,指责说:“那晚你看出来了还往我?嘴唇抹血?”

像个变态!

简清脸上看不出半分悔意:“测试一下。”

鹿饮溪转开身,继续走向食堂,冷哼说:“测试一下?我?晕倒怎么办?”

最严重那会儿,她见血就晕倒,五年过去,情况已经好了许多,只是还会反胃。

上回在公园救何蓓,何蓓额头被磕破,她替她擦去额上的鲜血,送往医院后,她跑厕所吐了好一顿,吐酸水都吐出来了。

简清跟在她身后,说:“我?会人工呼吸。”

鹿饮溪摆摆手:“我?只是晕倒,心跳还没停,用不上着给我?做人工呼吸。”

想趁机占便宜就直说。

简清问:“看过医生么?”

鹿饮溪眼神黯然:“看过,接受过脱敏治疗,好了很多?,但是……就像你说的,不适合长久待在临床。”

简清说:“你心理?阴影不在童年,在你患晕血症那年,发生了什么?”

鹿饮溪低头沉默,没有说出口的准备。

简清揉了揉她脑袋:“先吃饭。”

不想说也没关系。

面对面坐在餐厅食堂,简清餐盘上两素一荤,鹿饮溪两荤一素,还喜欢伸筷子从简清餐盘里?夹走唯一的荤菜手撕鸡。

吃到一半,鹿饮溪才说:“那件事和我?人格分裂的问题无关,不要把我?送去精神科。”

简清嗯了一声,又问:“真的无关么?”

鹿饮溪说:“真的无关。”

心里?却有了一丝动摇,那件事发生在20岁,如今穿进来,也是20岁。

巧合吗?二者真的没有任何关联吗?

简清看了鹿饮溪一眼,把盘里?大半的手撕鸡都夹给了她。

隔壁刚落座的张跃看不下去了:“我?说又不是大灾荒年代,就几块肉还夹来夹去的,喜欢吃再去阿姨那边打点不就行了,还整得跟一对你侬我侬蜜里?调油的小情侣似的。”

鹿饮溪正喝着汤,闻言险些被呛到,闷声咳了几?声。

简清放下筷子,目光扫了一圈,给张跃指了个最角落的位置:“过去。”

张跃放下嘴里的馒头,嘟囔说:“至于吗?谁才是你亲师弟啊?”说着端起餐盘坐角落去了。

魏明明看到自家导师,也端着餐盘要坐过来,看见简清赶人,脚步自觉地一拐,拐到张跃那边的角落去了,走前还不忘拍马屁:“老板,你是我亲老板!”

鹿饮溪转过身看了眼角落里的两个人,微微一笑?,转回视线时,正撞见简清在看她。

视线对上。

鹿饮溪想起张跃关于小情侣的调侃,耳尖有点红,低下头,默默吃东西,不敢再从简清餐盘里?夹菜吃。

*

“下个月进组,我?就要离开医院了。”

饭后,两人在内科楼底下的长廊晒太阳。

冬去春来,草木新生,有些人却永远留在冬天。

肿瘤科里?的病人都是掰着指头数日子的人,熬过了一个冬天,又陪家人过了一个新年,余下,不知还有多?少日子可以熬。

简清见惯生离死别,对这种?短暂的离别,除了胸口有些发闷,生不出别的什么情绪,只说:“这学期周二下午、晚上、周三上午,我?都会在大学城。”

拍摄只需要三个月,三个月过后,她们还有很多?时间,很多?年。

只要对方不离开。

思及此,简清脑海浮现鹿饮溪在纸上留下的密密麻麻的信息,思潮涌动,她阖上双目,不动声色,坐在长廊的木椅上,与鹿饮溪背靠背晒太阳。

鹿饮溪伸手抓了一把阳光,看长廊上人来人往。

有穿着白大褂疾步匆匆的医护人员,也有穿着蓝白色条纹病号服的病人,在家属的搀扶下,慢吞吞行走。

不可避免地又想到了自己的母亲顾明玉。

20岁、医院,这两个关键词在现实世?界与虚拟世?界里?重叠。

她老了、病了谁来搀扶她呢?

她那个不孝的女儿因为20岁那年的赌气,离家5年之久。

这五年来,鹿饮溪不断做梦,梦见自己重返20岁,重返医院,如今倒是实现了这个梦,却又惦记着回去,却还惦念着自己是个演员,习惯性观察人群,观察风景,感受情绪,为塑造角色积淀素材。

扪心自问,如果留在这里?,以20岁的年纪,重新选择读医,愿意吗?

当年为什么读医来着?

因为父母都是医生,从小生活在医院的家属楼里,左邻右舍也都是医生,父亲鹿鸣是肿瘤内科医生,也是牺牲在这个岗位上,母亲顾明玉是胸外科医生,为了这个职业,从小到大,几?乎忽略了对家人的陪伴和关怀。

当年填报志愿时才17岁,迷迷茫茫,懵懵懂懂,不知未来要做什么,对各行各业的印象停留在书本和影视剧,顾明玉说不要学医,她就偏偏所有志愿都填了临床专业。

除了赌气,现在想想,应该是她潜意识里?想了解这个行业,这个鹿鸣从事了一生的行业,顾明玉为此几?近抛弃母亲、抛弃子?女的医院。

穿过来最初的那几天,也不是没想过逃离,但一来没钱,二来,她眷恋医疗环境。

所以暂时留下了。

适者生存,她因为父母的缘故眷恋这个环境,却从未考虑过自己适不适合医疗行业。

当真热爱吗?

不,不是,仅是因为熟悉和喜爱,远远谈不上热爱。

若是热爱,不会轻易离开。

离开后数年,年少时的书生意气、愤懑不平酿成了不甘心,喜爱也被那份不甘心稀释。

若能以25岁的心智应对当年的事,她也许不会放弃医学,但让25岁的她重新选择医学,长久地待在这个行业,怕是不愿意了。

暖融融的阳光洒在身上,鹿饮溪倚在简清背上,唇角挂上了笑?容。

现在,她贪恋的是和简清待在一起的时光。

*

附一的教学楼在内科楼背后,从外表看有些年头了,墙角种?了爬山虎、紫罗兰。

下午,鹿饮溪帮简清送导师手册到医教科办公室。

医教科的干事在电视上、热搜上看过她,热情留她喝了几?杯茶,打探她上次公园救人的事迹,还惋惜感慨了何蓓生死无常。

鹿饮溪客气地寒暄了几?句,正要离开,陈主任桌上的座机电话响起,她听了几?句,恰巧是早上学生举报带教那些事。。

陈主任如实说明了学生反应的教学态度恶劣,除夕夜让学生洗碗的内容,问电话那头的龚医生:“是不是有这些事啊?”

龚医生在电话中辩解说:“主任,绝对没有,都是误会!是她们自己不愿意干活,不愿意听话,躲在办公室里?玩手机,我?说一两句,她们就不乐意了,这种?事也是经常碰见的,主任您也了解,我?们临床的工作比较忙,可能有时候就照顾不到她们,她们有怨气也正常。”

陈主任问:“当真没有啊?”

“真没有,就是一场误会,主任,这样,我?会亲自和学生们解释清楚的。”

“哎,那好,是误会解释清楚就行,你去忙吧。”

挂断了电话,陈主任说:“这些学生不好好干活,一天天就知道找事!”

底下干事说:“主任,要不要让他写个检讨过来啊?”

陈主任含糊道:“我?再看看吧……”

看着看着,这事就这么对付过去了。

学生胆战心惊向上反馈、想要寻求一个公道,在这里?,被轻飘飘几?句话揭过。

医院里,同事与同事之间才是自己人,学生算什么自己人?

体制内的同事,几?乎是要共事一辈子?的,当然要多?照顾照顾,他才不愿意为了一群即将毕业离校的学生平白无故得罪一个同事,何况,那还是副院长的科室。

至于,学生后续会被怎么对待,只要不闹到医教科这里?来,他就不会管,当做不知道。

少揽活、少得罪人一向是陈主任的为人处世?之道,偏偏单位里?有个跟他对着干的严主任,眼睛里?揉不得沙子?,有时别的部门的活也喜欢揽过来干,还动不动就得罪人,有时害得医教科在每个月底的行政科室评价中,得分垫底。

他很是看不惯。

鹿饮溪抿着茶杯里清淡的茶水,严主任拿着几?张报告单从外面进来,神色阴沉。

他回到办公位上,抽出纸巾擤鼻涕,抹了一把后,丢进垃圾桶,纸上隐约带着血迹。

鹿饮溪放下茶杯,站起来打了个招呼,和医教科的干事闲聊般说:“附一的肿瘤在省内的名声都快超过那家肿瘤医院了,大家都喜欢来这看病,春节、元宵都过完了,病人也变多?了,要不是有实习生、规培生们帮忙,还不知道要加班到什么时候?不聊了,科里?还有好多活,我?先回去干活了。”

她特意提了句实习生,提醒严主任。

干事站起来相送:“慢走哈,下次再来喝茶。”

走前,鹿饮溪隐约听到了严主任在办公室说话:“肿瘤科的那个龚医生打电话过来没有……怎么解释实习生那件事的?”

他的嗓门响亮,鹿饮溪放慢脚步,在听见“通报批评、取消今年的带教资格……”后,才放心地疾步离开。

*

回到二区办公室,鹿饮溪问张跃:“你们医教科的陈主任和严主任,谁听谁的啊?”

张跃说:“谁也不听谁的,他们俩都算是二把手,一把手是高主任,不过高主任明年就退休了,接班人就在他们两个之间选。不过……”他放低了声音,小声说,“陈主任比较会做人,大概率是他接班……”

鹿饮溪笑着试探:“那你觉得哪个更好。”

张跃说:“严主任老严厉了,他们医教科不是经常要去抓上课迟到的老师同学吗?上课的老师迟到5分钟就通报,取消当年的评优和晋升资格,学生也一迟到就扣分,大家都怕他。陈主任比较好说话,就是办事请比较拖,一个小时能完成的事情,他能拖到一个星期。严主任办事倒比他爽快,三下五除二就能搞定。”

正说着,张跃哎呦一声,捂住脑袋,抬头一看,原来是简清拎了根笔敲他脑袋。

简清把收回口袋,拉开椅子?坐下,淡声道:“写病历,少聊天。”

张跃揉了揉脑袋:“师姐,你那根笔瞧着有点眼熟,是不是从我?这里?顺走的?”

简清:“没写名字。”

张跃哦了一声,乖乖写病历去了。

鹿饮溪顺手抽出来一看,贴着“魏明明”三个字。

她微微一笑?,拿着笔在简清面前晃了晃。

简清的眼珠跟着左右转动,看见了“魏明明”的名字。

鹿饮溪把笔塞回简清的口袋:“贿赂我?,晚上吃麻辣小龙虾。”

简清点点头,同意。

张跃凑过来问:“贿赂什么?”

两人异口同声:“写病历去!”

傍晚,简清加班,鹿饮溪自己去操场慢跑。

跑完了十圈,她拿出手机和简清联系。

简清发消息过来说已经下班,先行去东湖桥头那家店打包。

鹿饮溪抱着外套,低头回复信息:【那我们在白鹭公园汇合。】

东湖桥头在白鹭公园的东边,她从医院出发,能到达公园的西门。

西门最热闹,东门这边有一个围起来的东湖,大人怕小孩玩水时跌入湖中,都不让到这边玩,冬季一般不开放,春、夏季会向游人开放,可以在湖上泛舟划船。

两人开了实时地图,图上两个小红点互相接近,越来越近。

简清提着麻辣小龙虾的外卖,认真走路,偶尔拿起手机看一眼那个小红点的位置。

小红点在东湖那边停下,没有再动。

简清走进了公园的东门,走着走着,远远望见了波光粼粼的湖面。

又走近,看清了鹿饮溪的身影。

唇角不自觉挂上了淡笑,然而,笑?容持续不到三秒,她看见湖边站着的一个中年男人,背影看上去十分熟悉。

正待仔细辨认,中年男人忽然一个纵身,跃入湖中。

“严主任!不要想不开!”喊了这一声后,鹿饮溪望了眼四周,有四、五个观望的人群,又看到简清远远跑来。

简清不会游泳……

鹿饮溪犹豫几?秒,看着湖里?扑腾的人,脱掉鞋子?,丢下外套、手机,纵身跃入湖中救人。

作者有话要说: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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