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四章
宗凌本?来一直昏迷着毫无反应,此刻却不知怎么的眼皮微微颤了一颤,嗓子眼里传出一声浅浅的低哼。
贺顾道?:“你若还听得见我的话,也还想要?这个机会?,就憋着劲把药吃下去。”
语罢又塞了一回那颗小药丸,这次仍是未就滴水,宗凌却竟然真的闭目微微蹙了蹙眉,自己张嘴给咽了下去。
征野宁浪见状都不约而同的松了一口气,虽说他们也并不知贺顾这药丸究竟是自哪里来,但?既然他会?喂给宗凌,想必不可能没?有作用,宗凌也能听得见他说话,依言吃下药去,那多半还是有些意识的,这样便不是一点生机也没?有。
果然这一粒药丸下去,本?来命悬一线的宗凌竟就这么硬生生吊了足足七日,挺到了第七日后,大夫再看?,才松口说他已经性命无碍,只是身上伤势少?说还得修养个半年——
宗凌虽有大过,承河大营军中?也是人人皆知,有心看?他笑话幸灾乐祸的自然不是少?数,只是这一番八十军棍打下来,贺顾也全是按照营中?旧规处置,并无徇私包庇之处,便再没?谁能说出什么不是来,他那日挨打时整整八十军棍从头到尾一声不吭,倒也算个人物,这八十军棍寻常壮硕汉子受了,即便能留住性命,也要?留个残废,他却竟然没?什么大碍,还硬挺过来了,那些个看?他不顺眼的虽也暗自牙痒,但?终归也只能就此作罢了。
至于贺顾喂他的那药丸,究竟是哪里来的,这次倒不是颜姑娘神通广大——
贺家毕竟将门人家,早些年祖上未曾发迹时,挨军棍虽谈不上家常便饭,但?贺家子孙里总归有些不省心的,多多少?少?挨过那么几回,贺顾的太爷爷便不知从哪里寻来了一瓶丹药,这丹药于打到骨肉内腑里的致命暗伤,颇有奇效,只要?人没?断气,十二个时辰内喂下去了,不是特别倒霉的,大多能留住性命,保住内腑不伤。
只是虽然有药丸,药方却没?有,一瓶子里也只得七粒,传到贺老侯爷和贺小侯爷这一代,也只剩下了这孤零零一粒,当初贺老侯爷被先帝罢爵留家后,贺顾前往阳溪时,便把它从宗祠里取了出来一直贴身收着,为防的便是怕他会?有无奈之下先斩后奏受责军棍之事,只是没?想到这丹药贴身收到现在?,他自己始终没?机会?用,倒是救了宗凌一命。
后来征野宁浪问起,贺顾也没?瞒他们,如实相告,征野本?来还对宗凌消了五分气,想必宗凌再叫他看?不上眼,但?毕竟也是并肩作战了两?个多月的同袍,征野刀子嘴豆腐心,多少?也是不忍心看?着他活生生叫八十军棍打死?的,可此番一听贺顾说那宝贝疙瘩的药丸子是贺家祖传,只剩下一粒还便宜了宗凌这个鳖孙,当场又骂骂咧咧直道?侯爷费了这金贵玩意儿,救他作甚,该叫他自生自灭才好。
贺顾哭笑不得,只是他自然知道?征野不过是说说罢了,毕竟药都已经给宗凌吃下去了,他总不是真要?看?着他丢了性命。
宗凌养着伤,贺顾却闲不下来,他如今肚子里还揣着个祖宗,自己也知道?,也该是时候返京了,毕竟当初怀着宝音时,情非得已,叫小姑娘跟着他颠簸来回吃了不少?苦头,也是宝音皮实,着实福大命大,才平安来到这世?上,这回却很不必再如此,如今北地战事已平,汗王穆达也已被押送入京,众人心里都门儿清,贺侯爷是陛下的眼珠子,必不可能继续留在?承河,早晚要?回京去,贺顾自然也心知肚明?,承河大营的军务抓紧时间处置完,他便可班师回朝了。
只是虽然贺顾有心快些处置,征野和颜之雅夫妇俩却还记得侯爷肚子里如今有位小祖宗,万万不敢让他受累,每日不错眼的盯着生怕贺顾累着碍着,于是安置雁陵城中?难民,和武灵府官府交接处置,又琐事繁多,足足费了半个月,贺顾才把一应琐事全部处置妥当,又和柳见山仔细交接叮嘱过,这才放下心来。
如此一拖,连京城的皇帝都来了急信问贺将军何时归乎?一行人才开始打点箱笼行装,准备拔营班师回朝了。
说来也怪,当初怀着宝音时,小姑娘又皮实又贴心,她亲爹揣着她刀光剑影里来回的折腾,也没?在?贺顾肚子里闹腾过一次半次,直到把宝音生下来前夕,贺顾除却感觉到身量的确见涨,几乎没?体会?到一点妇人九月怀胎的难处,可这回这个孩子却不知怎么的,显然和他姐姐不一样,并不是个省油的灯。
自打贺顾醒来,每日晚上睡着不足一个时辰,必然在?梦中?被小兔崽子在?肚子里踢醒,才不过半月功夫,食欲不振、睡梦不稳,又吐又晕的滋味便叫贺顾尝了个遍,把当初怀宝音时欠的账全给还上了。
他白日要?处置军务、武灵府都府衙门和各个卫所?里来回奔波,夜里还得被这个小祖宗折腾,贺顾又是个死?要?面子的,这种妇人的困扰实在?让他觉得难以启齿,只是硬扛了几天,终究还是扛不下去了,没?想到硬着头皮寻了一日四下无人时,叫颜之雅来看?过,那头的颜大夫却也是眉头紧锁着沉默不言,半晌抬眸看?他,目光十分复杂,贺顾看?了半天,却只从她脸上看?出“束手无策”几个字来。
颜之雅憋了半天,才挠挠下巴尴尬道?:“呃,侯爷,这个……这个……世?间女子怀胎十月,生儿育女,也没?有几个能一点苦头不吃的,您这个症状,实在?正常的很哩,再说了,每个孩子性情不同,或许如今这位……这位……呃……这位小少?爷,性情就要?活泼些,这才闹腾了一点,不过这也好,说明?孩子在?侯爷腹中?安稳无恙,侯爷要?不就暂且忍忍?我开个方子,多少?能给你缓和一二,只是这些症状,总也不可能根消……”
贺顾蹙眉道?:“这……大夫的意思?是,你已把的出来这孩子是个男孩吗?”
颜之雅一愣,倒没?想到他的关注点在?这里,她方才不过只是顺嘴一说,不想贺顾倒是留了心,赶忙道?:“孩子是男是女,我也不是开了天眼,如何能知道??只是随口一说罢了,侯爷不必介怀……”
话没?说完,抬眼用余光偷偷打量了一下贺顾神色,倒敏锐的觉出几分不对来,忽然顿住小声问:“怎么了……侯爷这是不愿孩子是个小少?爷么……?”
贺顾沉默了片刻,半晌才缓缓道?:“……这孩子无论男女,都是我贺顾的亲骨肉,我自然不可能嫌他什么,只是如今,我与陛下的关系……朝中?的风言风语,你也不是不知晓,倘若这孩子是个男儿身,难免招惹祸患是非,我倒宁愿它是个姑娘,也可与双双做个伴,没?什么不好……”
颜之雅闻言,这才明?白了他的担忧,她看?了贺顾一会?,直看?的贺顾都有些发毛,问她道?:“……怎么了?”
颜之雅才摇了摇头,低声叹了口气道?:“……没?什么,说句冒犯的,我原来……其?实很为侯爷和三殿下两?个成了高兴,如今看?着侯爷这样,却也有些后悔了……”
贺顾喉结滚了滚,道?:“……这不是珩哥的错。”
颜之雅沉默片刻,道?:“……有件事,我本?不想与你说,只是这些天细细想了想,等回了京,侯爷总归要?从别人耳里听去,到时候消息来得突然,反倒更怕你心绪难平,受了刺激,倒不如此刻由我来讲了。”
贺顾一愣,道?:“……什么事?”
颜之雅抿了抿唇,小心翼翼看?他一眼,才慢吞吞道?:“我与皇上动身来雁陵前,听人说他在?朝会?上允了选秀的折子,这会?子宫中?内务司,多半已在?准备打点一应事宜了。”
贺顾闻言,脑海里空白了一瞬,立时感觉到喉咙口一阵干涩,他张了张嘴似是想要?说话,却始终没?能发的出声来。
颜之雅见状立刻开始后悔了,心道?难道?她还是说的太快,叫侯爷受了刺激?果然还是应该先铺垫铺垫……
她赶忙要?去扶他,道?:“……侯爷,你没?事吧?”
贺顾推开她,揉了揉太阳穴才闭目道?:“……多谢你先将此事告诉我,我没?事,药方子回头我叫人去取,时候不早了,明?日便要?动身回京,你也快回去歇息吧。”
颜之雅见他这副模样,更不放心了,心中?直后悔她又一时脑热冲动,真该把这事叫征野来说,可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后悔也没?用,贺顾语气虽然平淡,可这回明?显是真的不想再听她劝慰了,他两?世?为将,积威不去,真沉下脸来,就连颜之雅这样的二皮脸见了也不敢造次,只得生生把到了喉咙口边的话憋了回去,一步三回头的出帅帐去了。
她出去了,贺顾才一个人坐在?八仙桌边愣怔着出了会?神,半晌他才恍然一惊回过神来,滚了滚喉结给自己到了一杯茶,只是茶壶里的茶水放的久了,此刻也已经一片冰冷。
贺顾凑到唇边沾了沾,心里又堵又烦,简直就想把这杯冷茶一股脑胡乱喝进肚里去了,只是始终还是想起了肚子里的孩子,这才没?真喝下去。
……他在?意难平什么呢?
这些事,不是早就有预料了吗?
可是为何……为何半个月前珩哥来了,却和他只字不提,还说要?和他做堂正夫妻……难不成他以为这样掩耳盗铃,自己便不会?知道?了吗?
贺顾心中?一片烦乱,走到帐前撩开帘子出去,两?个亲兵见了他立时吓了一跳,大约是没?想到这个时候他怎么还出来了,赶忙道?:“将军,您……”
贺顾没?搭理他们,只是定定抬头瞧着满天星河出神,他方才乍闻这消息,心绪有些杂乱,此刻定了定神却忽然觉出些异常来——
……不对,不对,倘若真的要?选后,珩哥绝不是会?那样欺瞒于他,掩耳盗铃的人,更不会?问出要?不要?和他做堂正夫妻这种话来,他肯定有别的打算……
……珩哥到底想干什么?
贺顾心中?渐渐浮出一个猜测来,却连自己都被吓到了——
他这样一言不发的沉着脸在?帐前踱了几个来回,倒把两?个亲兵吓的够呛,面面相觑几回后不约而同闷不做声大气也不敢出的做起了木头人。
贺顾忽然快步转身回了帐中?去,从案上翻出了前两?日珩哥自京中?送来、问他事情可否处置妥当、何时回去的书信,仔仔细细看?了一遍——
后知后觉如贺顾,这回也终于咂摸出了点不对来……
贺顾站在?案前捏着那封书信,脸色时而憋得一片酱紫,时而又有些泛红,也不知过了多久,才把那封书信塞回了专放和裴昭珩通信的木匣子里。
外头传来亲兵小心翼翼的声音:“将……将军……?”
贺顾从愣怔里回过神来,走到门前道?:“怎么了,找我何事?”
亲兵见他又出来了,赶忙跪下道?:“将军,宗凌醒了,死?活赖着照看?他的人,叫人来传信,说想见您一面。”
贺顾转头去看?,果然见到一个兵士杵在?帐前,见了他出来面色有些局促不安,想必多半是受命这两?日照看?宗凌的,也不知这小子给人家塞了多少?好处,竟肯亲自为他到帅帐来求人。
贺顾道?:“宗凌怎么样了?”
那兵士闻言,赶忙道?:“回将军的话,人早醒了,伤势也已好多了,我们每日仔细给上着药,虽说还下不来床,倒整日赖着小人们要?见将军,小人也是被他烦的没?办法了,这才……”
贺顾道?:“走吧。”
那兵士本?没?抱什么希望,大约是也觉得天都黑了,将军怎会?肯去见那姓宗的小白脸,却没?想到他倒真允了。
贺顾没?搭理他,只往宗凌营中?去了,宗凌修养的营帐离他帅帐不远,一撩开帐帘,浓烈的药味儿顿时扑面而来,榻上趴着一个人,听见有人来了立时抬起头来,见到来人是谁,顿时激动了起来,磕磕巴巴道?:“将……将军……你来了……”
贺顾见他竟还想动弹,皱眉道?:“行了,别动了,你还想再多躺半年是不是?”
宗凌闻言,这才消停,也不扳动了,涨红着脸道?:“不……不是,我……我是有话想和将军说。”
贺顾道?:“我这不是来了?你有什么话,说吧。”
宗凌却不言语,只看?了看?后头跟着贺顾的两?个亲兵,和那个照看?他的兵士,表情有些为难,贺顾看?明?白他心思?,暗叹一口气,心道?少?年人脸皮还挺薄,这会?子知道?害臊了,便侧过头淡淡道?:“你们先出去吧。”
等那三人依言退出营帐去,又落了帘子,贺顾才道?:“好了,此刻只有你我二人,你有什么想说的就说吧。”
宗凌看?着他沉默了一会?,过了半晌,却不知怎地渐渐红了眼眶,抬起头来看?着贺顾,蚊子哼哼一般小声道?:“昨日,宁大哥和言大哥来看?我,已把那日……那日的事告诉我了……宗凌年少?无知,狂悖自负,往日屡屡对将军无礼,将军却不计前嫌,两?次救我性命,又愿意再给宗凌一个机会?,此恩……此恩有如再造,宗凌今生绝不敢相忘,日后……日后定当肝脑涂地,报答将军恩情……”
看?那日行刑时宗凌的反应,贺顾便已经猜出这孩子大约是已经扳回来了,只是他虽有心理准备,也着实没?想到竟然扳正的这样彻底,听了宗凌这一番掏心掏肺、涕泗横流的自白,倒叫他有些哭笑不得。
贺顾无言了半天,才正色道?:“好了,咱们行伍中?人,这些肉麻话很不必多说,你自己心中?记得教训就好,这辈子都要?以此为诫,我不用你报答我什么,我救你也只是因为你是个可造之材。”
“前朝废太子谋逆,闹得腥风血雨,许多武将文臣,牵涉其?中?,处决的处决、不用的不用,陛下登基未久,如今手下正是无人可用之际,否则一个北戎进犯,也不必赶鸭子上架,叫我这样没?什么经验的毛头小子来做一军主将,你有心报答我,倒不如报答朝廷。”
“你是江南人士,那里是富庶安康之地,未经战火,你家境也殷实,想必以前过的都是红袖添香、锦衣玉食的好日子,自然不晓得北地百姓又是怎样屡受戎人侵扰、成日担惊受怕,但?你如今既然从军,年纪也大了,便该明?白这国朝不是陛下一个人的国朝,我大越朝疆域辽阔,有江南的好日子,也有北地的苦日子,但?没?有北地的苦日子,江南的好日子早晚有一天也会?没?有了,覆巢之下绝无完卵,这些事看?似远过千里,八竿子打不着,实则休戚相干,你若是个平庸无能之辈,也就算了,但?既然有些本?事在?身,享食百姓衣禄、朝廷粮饷,那便有几分本?事承多大责任,别叫我白救了你一回,你可明?白?”
宗凌本?是红着眼看?他,然而听着听着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神情明?显有些怔愣,良久才回过神来,见贺顾坐在?了他榻边正低头看?他,赶忙道?:“将军教诲,我……我都记住了,一定终生不忘。”
贺顾闻言颇觉欣慰,暗道?总算是把这个长?歪了的苗子给矫正回来了,点头道?:“记住就好。”
他站起身来转身作势要?走,宗凌见状连忙又道?:“将……将军留步!”
贺顾一怔,转头看?他,道?:“怎么,还有事吗?”
宗凌似乎是心里十分斗争,喉结来回滚了几遍,才道?:“将军……将军可是要?班师回朝了吗?”
贺顾顿了顿,道?:“嗯,明?日便动身。”
宗凌闻言,顿时急了,道?:“那……那我怎么办?”
贺顾被他问的莫名其?妙,道?:“什么你怎么办?你自然是好好养伤了。”
宗凌涨红了脸道?:“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贺顾皱眉道?:“那你是什么意思?,有话就说,有屁就放。”
宗凌咬了咬牙,干脆心一横道?:“将军回京了,那……那要?把我留在?承河大营么?当初……当初陛下是把我点给将军做副将,不是把我点给承河大营……”
贺顾听明?白他意思?,道?:“怎么?你是想跟我回京?”
他想了想,又道?:“我走后,如不出意外,承河大营会?交到柳参军手上,他亦是有德有才、有谋有勇之将,你跟着他,在?他麾下效力好好学着,他也不会?亏待了你去。”
宗凌闻言,彻底急了,道?:“可……可那日将军喂我药时,分明?说的是若我挺得过来,以后就在?将军麾下重?新来过,您……您是一军主将,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怎能……怎能说话不算话?”
贺顾不想他那日昏迷着,如今竟然还记得自己当时说过的话,不由愣住了,半晌才道?:“……我那日的确是这样说了,但?如今想想,你还年轻,要?想有大前途,在?北地才能多得历练,提拔的也比跟着我回京了快,这条路对你来说是最好的,你若争气,日后咱们同朝为臣,即便不在?我麾下,一样顶天立地,何必执着于此……”
宗凌却恍若未闻,只闷头道?:“宗凌的命是将军救回来的,我只愿追随将军,您在?哪,我就在?哪!”
贺顾被他噎得无语,半晌才道?:“难道?你是还存着想进玄朱卫之心……”
宗凌听他这么说,顿时不乐意了,疾疾道?:“将军误会?我了,宗凌早没?有那个心思?了,只要?能跟着您,我便是做个跟随侍候将军前后的亲兵,没?任何职司,宗凌也乐意,绝不是起了回京攀龙附凤之心,我若有此心,天地共诛!”
贺顾无奈道?:“我只是想起来问问罢了,你解释了就是,何必发这样的毒誓。”
他沉吟片刻,才又道?:“但?此事,我不能答应你,你的性子还需再磨一磨,回了京跟着我,也没?什么地方能让你有进益,何况你伤势未愈,眼下也不可能随我回京,这样,你若真想跟着我,这几个月便先老实呆在?承河,好好养伤,好好跟着柳参军做事,别再鲁莽冒进,更不能违抗军令,否则可没?人再救你第二回,至于回京的事,等你伤愈再议。”
见他终于松口,宗凌也不好再死?缠烂打了,这回终于乖乖应了是,贺顾这才离开。
夜里睡到一半,又被肚子里的小祖宗一脚踹醒,折腾了半天才重?新入眠。
第二日晨光一亮,回京的人马行装已经准备妥当,贺顾依照圣命把兵符交由柳见山保管,一行人便整装出发。
踏上返程之路,时间便过的飞快,贺顾的眼皮却跳得厉害,他的担心无人知晓,也无人可说,倒暗地里盼着这车马走得慢些——
只是京中?皇帝催得急,行军人马本?也都是贺顾亲信,动起身来迅捷有素,速度自然慢不下来,没?几日就已行到了京郊。
贺顾喝了颜之雅开的药,动身后孕中?不适本?来还稍稍和缓了一天,结果一进昆穹山脉,路程颠簸,那药顿时也没?了效用,一连三日,他日日吐个一发不可收拾,七晕八素,本?来心中?还在?七想八想,担心这担心那,这下子也没?功夫闲想了,昏头转向,再不敢盼着路上多折腾几日,只想赶紧到京城,好叫他别再继续过这昏天黑地暗无天日的日子。
……妇人生育,果真是不易。
好在?出了昆穹山脉,进了西山草原,地势逐渐平缓,等到京郊时,他才终于好多了——
一行人抵达京城时,是第四日的晌午,日头高照,贺顾在?车马里睡得昏沉,外头征野撩开马车窗帘喊了一声:“爷!咱们到家啦!”
贺顾这才悠悠醒转,眯着眼睛回了会?神,探头到车帘边一看?,果然远远瞧见前方汴京城北门已经映入眼帘——
征野见他清醒,喜道?:“爷这几天可算是睡了个踏实觉了,咱们到京城啦,小小姐肯定盼着见您呢!”
征野一直管宝音叫小小姐,虽说小丫头的头衔已经在?福承郡主和福承公主里变了个来去,在?他眼里却没?什么分别,都一样是他家侯爷的宝贝闺女,贺家的小小姐罢了。
俗话说近乡情更怯,但?想起宝贝闺女,贺顾嘴角也不由得带了三分笑意,道?:“这个鬼丫头,想必这些日子,肯定把外祖母烦也烦死?了。”
话语间已经到了城门口,征野勒马转身去和城门守卫准备报路引文牒,贺顾便在?马车里闭目养神等着,却不想那头忽然传来一阵喧哗。
“小人等奉旨等候将军多时,恭迎贺将军凯旋返京!”
贺顾一愣,那头征野似乎也吓了一跳,勒着马回到了马车边上,道?:“爷,你快出来看?看?,好家伙,这是……”
贺顾撩了门帘弯腰钻出马车一看?,却见城门前两?侧不知何时已经乌压压跪了一片,那领头的他自然认得,正是玄朱卫的卫首——
再定睛一看?,此人旁边还站着一个玄黑甲胄打扮的中?年短须将领,不是别人,正是如今的京畿五司禁军都统李秋山。
李都统见贺顾终于从车马里露出了个脑袋,远远朝他一拱手,笑道?:“贺将军,可真是叫我好等,果真是贵人步迟啊。”
贺顾转头低声对征野道?:“……怎么这么大阵仗?你路上叫斥候提前进京去和陛下报过我们什么时候到了?”
征野十分冤枉,道?:“天地良心,爷叫我不必去,我怎会?自作主张,真没?有啊。”
贺顾只得低低叹了口气——
他不愿和裴昭珩报行程,便是怕他这样,虽说此番的确是得胜凯旋而归,但?万一皇帝恩宠太过,风头过盛,到时候平白又闹得言官们不痛快了,又是一番鸡飞狗跳、鸡犬不宁,实在?很是不必。
也不知道?李都统究竟是怎么知道?他们会?今日晌午到城门的,但?既然人家已经等在?这了,算品级李都统还是他的上峰,又是皇帝给的面子,贺顾自然不能不要?,立刻从马车上跳下来,走到李秋山面前拱手笑道?:“贺顾见过都统,竟然劳您亲来迎贺某,实在?愧不敢受……”
李秋山笑着摆手道?:“如今你可是凯旋班师回朝,这回立了大功,一得知你动身,陛下日日惦记着,特特叫我亲迎,今日的仪仗规制可不低啊,贺兄弟年纪轻轻,不像我这个糟老头,日后前途定然是不可限量,我还巴望着往后你青云直上了,咱们老哥俩多多相互提携呢。”
贺顾转眸看?了看?城门里列队的仪仗,只略略一估便看?出李秋山所?言不虚,珩哥这是搬出大越朝迎将返京最高的仪仗等他回来了,这仪仗比照亲王亦是不低,又岂止是不低,如此恩遇厚待,简直是新朝头一份,承平年间开门红了。
也难怪一向稳重?老练如李秋山,位极武臣,如今也要?忍不住对他说那样的客套话示好了。
旁边的玄朱卫卫首见这二位爷总算客套完了,才小心翼翼拱手道?:“还请将军入城,陛下也在?宫中?等候将军多时了,咱们这便动身吧?”
自然没?人敢让皇帝多等,又有倚仗相迎,七摇八晃的马车肯定不能再坐,征野如今倒是很有眼力见,见状赶紧叫人把云追牵来了,贺顾翻身上马,朝李秋山略一点头微微示意,便打马在?前,李秋山跨马在?后,二人一道?进了城门。
方才未进城门,贺顾便隐隐约约听见了里头人声喧哗,等骑着云追穿过长?长?的城门门洞,扑面而来的便是两?侧百姓夹道?的欢呼声,想是这样大阵仗的热闹,又是国朝年少?将军得胜而归的大喜事,百姓自然都愿意来瞧,皇帝又无意压着,自然是整条街人头攒动,欢声鼎沸。
已入四月,时进暮春,今年的春天却仿佛去的尤其?慢,汴京城的桃花还未有败谢之迹,竟仍还开得鲜妍娇艳,贺顾在?满街芳菲落雨之中?被簇拥着往宫门行进,这样大的阵仗和礼遇,百姓们洋溢在?脸上的爱戴和欢喜不是作假,此刻没?人再关心这位少?年将军和天子之间那点缠绵悱恻又香艳难言的桃色传闻,只是真心的感谢他替新朝消除了北地一个长?久糜烂的疮疤,让这个国家得以休养生息,臣民不必身陷受人践踏凌虐、流离失所?之苦。
贺顾看?着这样一张张面孔,心里也一片温热,说不高兴那是假的,此时此刻,美?好的叫他如同身坠梦境,前世?裴昭元对他也不乏礼遇,可却没?人比贺顾自己更清楚,那些手足相残、同朝起戈的厮杀,不过是为了一个人的权力欲望,而这一世?,他的浴血奋战才似乎终于有了正确的意义。
毕竟出生在?贺言两?家这样门第的男儿,骨子里若没?有一腔赤诚的热血,那又怎么可能?
最后贺顾勒马驻足在?宫墙下,抬头远远看?着皇城门上那个瞧不清面目的人影,却一眼认出了那是谁——
虽然远远隔着高高的城门,可那人的身形轮廓,笑貌英容,却宛在?眼前。
这一刻,分明?应该看?不清裴昭珩的神色,贺顾却觉得自己好像清晰的看?见了。
珩哥看?着他,在?笑。
这一刻,他一路行来,满街的芳菲落雨,欢声雷动,都好像失去了颜色和声音,天地间只剩下了城门上低头看?着他的那个人,和城门下抬头看?着那个人的他。
贺顾的嘴角一点点扬起,从马背上跃下身来,对着城门跪下,拱手抬头一瞬不错的定定瞧着那人,扬声朗朗道?:“陛下!臣贺顾幸不辱命,得胜回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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