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第 18 章

王沐川平素一向嘴毒,便是与不相识之人交谈,他也从来不知道委婉两个字怎么写,不经意间便能得罪一大票,他自己都想不起来是谁的甲乙丙丁。

但王二哥的嘴毒,却也都是在说大实话,而且对不知不解之事,他一向甚少轻易下论断,所以贺顾乍一听他这么说,还没怎么反应过来,等反应过来以后,心里却不由的咯噔一声,忙问:“二哥为何这么说?何以见得?”

王沐川道:“我朝选驸马,虽也一向有定例,有规制章程,然则却也只是考究驸马的出身家世,容貌品格,在太|祖高祖年间,更是多择开国功臣子孙,不论年貌,但今日内廷司考察的,你看像是为了选驸马么?”

贺顾一怔,心想……

好像还真是不太像。

“驸马都尉,位在侯爵之下,伯爵之上,一旦受封,足以算得上京中一等一的贵戚,却无一点实权,便是能有一二差事,顶多也是陛下看在公主的份上,给些无关痛痒、主持礼祭之类的琐事,若是就为了做个驸马都尉,陛下何必今天又是文试,又是武试,定下如此高的标准,岂不浪费?”

“今日内廷司的考察内容,我倒觉得,像是想让我们知难而退。”

贺顾挠挠鼻子,道:“你说的也有道理,但陛下毕竟是长公主殿下的亲爹,殿下又自小备受爱重,陛下不想她明珠暗投,我觉得也是人之常情。”

“毕竟你看今日,长公主殿下驳斥那个姓赵的,将他文章不足之处说的一针见血,殿下这般才貌双全、神仙样的女子,若是许了绣花枕头一包草,连几句简单经义都解不明白的蠢货,岂不是太委屈了么?”

贺顾说到此处,脸上又开始出现了那种近乎于两眼放光的表情,王沐川见了,心中简直犯堵,瞬间不想搭理他了。

征野也觉得自家世子爷,最近有些太过于春光灿烂了,眼下王家二公子在,竟也不收敛一些,不由得有些尴尬,赶紧干咳了一声,想叫贺小侯爷在外人面前稍稍克制一些。

他又哪里知道,贺小侯爷这可不是十六七岁的少年人情窦初开,他这是老房子着火了,烧的那叫一个生猛,哪有那么容易浇灭?

王沐川好话说尽,见贺顾还是油盐不进,盲目乐观,也只得闭了嘴。

只马车到了王家宅邸门前,下马车前他才深深看了一眼贺顾,问:“万一陛下不赐婚,你要如何?”

贺顾道:“怎么可能,天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还能诳我一个毛头小子么?”

王沐川叫他这幅冥顽不灵的模样,气的牙关都紧了,他腮帮子抖了抖,冷哼了一声,跃下马车走了。

连贺顾那句“改日再见”都没听完,背影十分无情。

贺顾莫名其妙,看了看征野,道:“他这是吃错什么药了?”

征野干笑一声,道:“王二公子不是一向如此的么?”

贺顾道:“也是哦。”

便不多想王沐川究竟搭错哪根筋了。

只是刚才他说的话,倒叫贺顾深思了一下:若是陛下不把长公主许配给他怎么办?

其实上辈子贺顾和长公主的婚事虽然没成,二人还是有几分缘分的。

或者说,他和长公主的亲弟弟三皇子裴昭珩,还是有几分缘分的……

当初太子登基后,在金陵养病的三皇子受封为恪王,恪王与二皇子裴昭临不一样,贺顾记忆里,恪王殿下是个十分与世无争的人,听说他七八岁得了哮症,受不得北方天寒,便送去了金陵养病,一养便是二十来年。

按理来说,恪王这样从小长在京外的皇子,即便他是小陈皇后所出,也毕竟没在皇帝膝下长大,若论与君父的感情,肯定是远远比不得太子的,在太子登基前,他也没对太子产生过什么威胁。

更遑论上一世,太子在贺顾与一众拥立之臣的辅佐之下,登基后又杀了二皇子裴昭临,他这皇位本是稳若泰山的,可惜最后,他却仍是给恪王安了个“大不敬”的罪名,叫贺顾亲自前往金陵恪王府,将他押解回京。

虽说是吩咐了押解回京,新帝那时却私下特意嘱咐了贺顾:“倘若恪王有不臣之意,可就地格杀,无需奏请。”

贺顾跟随他多年,当然知道他这话是什么意思,新帝想要斩草除根,却不愿意自己脏了手,便让贺顾这把刀去,话不必说的太明,刀心里当然也清楚。

这位太子,可并不像一众大臣,多年以来,以为的那样仁厚贤德,太子的猜忌之心,可一点也不比他的皇父轻,甚至……还要更甚几分。

除了恪王也是皇后所出这个原因以外,还有一层关系在——

恪王与长公主是双生子。

在大越朝,双生子并非是什么详兆,尤其是皇后所出的双生子,更为司天监视为不祥。

毕竟国无二主,天无二日,倘若其中一个将来为帝,试问外面有一个和皇帝相貌完全一样的亲王兄弟在,龙椅上的君王,如何能安枕而眠?

双生子只留其一,一直是未曾明言,但所有人,却又都心知肚明的规矩。

好在长公主和三皇子姐弟俩,虽为双生子,却是兄妹,并非同性,储位也没有落在三皇子身上,兄妹两个,这才俱都保全了。

只可惜司天监那群神棍实在可恶,从长公主和三皇子降生,就没少旁敲侧击的明示暗示双生子不祥,又整日唧唧歪歪说什么夜观天象,双生子恐怕会妨害东宫储君,搞得皇帝当年,也是十分不胜其烦。

是故三皇子会被送去金陵养病,倒也不全是因为体弱,也有一层众臣心知肚明的原因——

怕他真会如司天监所言那般,妨了太子殿下罢了。

对一个承平日久的王朝来说,无论是高门勋贵、还是清流世家,没有什么比江山稳固更重要的了。

不稳定因素还是排除了的好。

只是贺顾跟随太子多年,也知道司天监的人,不止是因着为了国朝考虑一个原因这么说,真要深究……

不过是他们也不敢和太子的亲舅舅,陈大人作对罢了。

贺顾前脚刚奉命前往金陵,抵达恪王府时,却并没有见到恪王,那时好像是因为……

贺顾坐在马车里,想及此处,忽然忆起了什么,瞳孔骤然放大。

重生后他一直无意识的,不愿去回忆那些实在算不得愉快的前尘往事,但此刻事关长公主,他却想起来了——

因为那时恪王得到消息,说亲姐姐长公主,不知缘何在京中暴病而亡,恪王府的下人说,就在他到金陵的前一天,恪王已经启程前往汴京,回去给姐姐奔丧了。

那时贺顾扑了个空,只得又带着手下,快马加鞭原路往回赶,最后终于在京郊追上了恪王。

贺顾知道皇帝特意私下嘱咐他,便是暗示他寻个由头,直接在路上了结了这个祸患,若是真的将他押解回京,再想在京中杀了恪王,文武百官御史台纳谏,只会麻烦重重。

但这一次,贺顾却鬼使神差的没能下手。

这也是上一世贺顾第一次没有听从太子的命令,也是因为这一次明面顺从,实则抗旨,太子终于开始对他产生了忌惮之心。

贺顾追上恪王时,恪王轻骑简从,一身黑衣,带了顶帷帽,侍从只说恪王殿下有哮症,汴京又正值三九,殿下受不得天冷风大,只能以帷帽遮挡。

恪王竟然一见之下,便猜出了贺顾的来意,问他:“侯爷可是来拿本王的?”

贺顾沉默着没回答。

他不回答,恪王也不恼,只淡淡道:“或者说,侯爷是奉皇兄之命,来取我性命?”

贺顾被他道破来意,却松开了掌心攥着的长刀刀柄。

……曾经的三皇子,现在的恪王殿下看起来实在羸弱,完全不像是能威胁帝位之人。

太子登基后,已然是想法子弄死了继皇后,二皇子和其生母元贵妃这对母子,也一起上了路。

如今只剩下这么一个病弱的兄弟,竟也要赶尽杀绝。

贺顾看着带着帷帽,在雪中不住轻咳的恪王,新帝的多疑和狠戾,第一次让贺顾心中产生了几分畏惧。

他不由得开始想,日后新帝坐稳了皇位——

又会不会对他这个,有着从龙之功,手握重兵的臣属露出獠牙?

贺顾沉默良久,道:“新皇登基,王爷却未曾在三十日内上奏贺表,已被众臣参劾王爷大不敬之罪,我不过是奉命押解王爷回京,听候发落罢了。”

恪王似乎愣了愣。

“你不杀我?”

贺顾的唇在寒风中有些干裂,只道:“王爷多心了。”

贺顾便这么押送着恪王回了京,长刀刀柄攥了整整一路,却始终未曾出鞘,等到了京城,大雪纷飞的三九寒天里,人人露出的鼻子耳朵都冻得通红,可他手心里的汗水,却竟然多到让他握不稳刀柄。

刀,还是未曾出鞘。

贺顾这一路心中纠结着,口上却和恪王攀谈了不少,一谈之下,他才发现这位一直留在金陵的病弱王爷,竟然也是个见地不俗,颇有才学之人。

贺侯爷甚至发现,他和恪王二人在许多事上的观点,都十分相似,一时竟然还有些相见恨晚的感觉。

若是他没有这副病弱身躯,太子的皇位,恐怕就不止要和裴昭临相争了——

贺顾想及此处,才猛然想起,这人可是他所追随主君,如今的眼中钉肉中刺,他却和人家无话不谈,相见恨晚,不由得失笑。

心中暗觉有些讽刺。

恪王毕竟是皇族,尽管被问罪,但朝廷还未发落,也不能苛待,旨意下来前,只需将他在京中的别院圈禁,重兵把守,无诏不得出。

贺顾送他进那别院前,恪王在帷帽下微微低了低头。

贺顾这才发现他在看自己握着刀柄的右手。

“啪嗒”。

一滴剔透汗珠从他虎口落了出去,落在积的厚厚的雪地上,硬生生砸出一个被融化了的小坑。

贺顾却松开了刀柄。

恪王顿了顿,道:“……今日之恩,本王必当永生不忘。”

贺顾自嘲的笑了笑,道:“王爷言重了,顾不过奉命而为,于王爷何恩之有?”

他转身正要离去,恪王却在他身后又低声喊了一句。

“……子环。”

贺顾顿住了脚步,心中一时有些五味杂陈。

何其可笑……他少年与太子相交,如今太子登基为帝,再叫他的字,他只觉得遍体生寒,可押解恪王回京不过短短两日,恪王叫他的字,他却觉得如此自然。

贺顾顿下了脚步,并没回头。

“王爷还有何事?”

“……”恪王沉默了一会,声音低的只有他们二人能听得见,“……我皇兄并非值得追随之人,子环好自珍重。”

贺顾轻笑一声,道:“王爷此言,不觉得太过于交浅言深了吗?”

恪王却没有因为他带着讥讽的这句话着恼,反而又补了一句:“……他日若有机会,你能将兵权交还皇兄,勿要恋权,性命为重,尽早下野。”

贺顾却只是轻声哂笑,微微摇了摇头,他转身跃上马背,一勒缰绳,看着恪王道:“王爷还是多为自己操心,好自珍重吧。”

语毕双腿夹了夹马腹,策马带着浩浩荡荡的一队人马离去。

天地相交,白茫茫一片,恪王看着他的背影离去,雪地上却只剩下长长一串斑驳的马蹄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