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辜负

*

简清慢条斯理和主任分析情况:“我观察过一段时间,她没有感知觉障碍,没有思维障碍,没有情感障碍,鉴别诊断中,可以排除精神疾病范畴的精神分裂症,更像是心理疾病范畴的多重人格障碍。”

多重人格障碍,是一种心理疾病,也叫解离性身份障碍,简称DID,即一个人身上表现出两个或两个以上角色的人格特点。

鹿饮溪站起来想拍桌子,简清按住她的肩膀,摁回椅子上:“听话。”

鹿饮溪听话地坐下,辩白说:“我没病。”

老主任看她的眼神更慈祥了

——每一个被强压着来看病的患者,都会说自己没病。

“别闹。”简清站在她身后,搂住她的肩膀,语气比平常温柔许多。

继续和主任描述病情:“目前我只发现两个人格,之前那个人格对医学知识一窍不通,性格相对柔弱,没有攻击性。”

“目前这个人格,是女性,性格相对成熟,有独立的记忆、行为习惯、思考方式、自我认知,对医学知识也有一定的了解。”

主任:“现在这个有表现出强烈的攻击性吗?”

简清:“还好,只有一点。”

这不就是变相地在说她有一点凶。

鹿饮溪抓着简清搂住她的手,忍不住想咬一口。

可咬了不就证明她真的存在攻击性了?

主任问:“两个人格知道彼此的存在吗?”

简清说:“不知道。她会出现遗失时间的情况,不记得某段时间发生过什么事,一开始甚至忘了我的名字。”

主任问:“有抑郁倾向吗?”

研究表明,多数DID患者伴发抑郁症。

“没有,短期接触发现这个人格比较开朗,但她的童年有过创伤,遭受过同龄者的孤立和欺凌。”

主任点头:“童年是人格形成的关键阶段,很多DID患者在童年都受过心理创伤,衍生出另一个人格是一种自我保护。当然,这个情况比较复杂,还是不能轻易下诊断,这样,先做几份量表吧。”

越说越离谱,连童年的伤疤都拿出来探讨,鹿饮溪出离愤怒,掀开简清的衣袖,恶狠狠咬向她的左手手腕。

手臂冷不防传来钻心的痛楚,简清“嘶”了一声,松了圈住鹿饮溪的力道。

鹿饮溪趁她吃痛,站起来推开她,疾步走出诊室。

*

败类、人渣、混蛋……

鹿饮溪一边在心里骂骂咧咧,一边疾步走出医院。

她做了几个深呼吸,在心底默背《莫生气》。

背到“为了小事发脾气,回头想想又何必”这句,简清就追上来了。

鹿饮溪看见那张冷淡的脸,怒火瞬间又上来了,指着她,一字一句骂:“你就是个王八蛋!”

骂完转身就走。

简清没有生气,也没有解释,隔着一米的距离,默不作声跟在鹿饮溪后面。

鹿饮溪漫无目的走着,不知不觉又游荡到了校区。

她站在指示牌前,锁定校园操场的位置,记下方位,凭借良好的方向感,准确地摸索到操场。

身后的人像个哑巴,一声不吭。

鹿饮溪怀疑自己现在转过身,扇简清一耳光,简清也还是这般冷静。

跟这样的人在一块,吵架都吵不起来。

鹿饮溪不是憋闷气的性子,但也不想用吵架发泄情绪。

到了操场,她脱下大衣外套挂栏杆上,扎起头发,蹲下系紧鞋带,做了些热身运动,然后,沿着400米跑道慢跑。

全程无视简清的存在。

期末月,来锻炼的人不多,操场上只有零星几个学生,以及医院的教职工。

简清掏出口袋的手机,把音量调到最大。

临床经常有突发情况,无论值不值班,都有可能被叫回医院。

她抱过鹿饮溪挂在栏杆上的外套,走到操场门口的自助机前,买了一包湿纸巾、一瓶含盐饮料。

再走回操场,走到看台上,和周围的同学要了张草稿纸,垫着坐在看台边缘。

她掀开左手衣袖,低头看着那口牙印,沉思片刻,又抬头望向跑道上的鹿饮溪。

鹿饮溪埋头跑步,把所有委屈愤懑都化作汗水蒸发。

跑完一圈习惯性抬头,看一眼自己的外套所在的方向。

不见了!

脚步放慢,目光四处搜寻,终于在看台上看到了熟悉的身影,和自己的外套。

呸,学董永偷仙女的衣服,不要脸!

鹿饮溪冷哼一声,继续跑圈。

跑第二圈时,她开始摒弃怒气和怨气,默默在心底制定健身计划。

说到底,她是演员,不再是医学生,形体、台词都是基本功,不能因为穿进这个陌生的世界就虚度光阴,说不定某天还能回到现实世界。

风物长宜放眼量,眼前一切都是过眼云烟,回到现实世界,才是最该上心的事。

跑第三圈时,鹿饮溪又瞄了一眼简清的方向。

简清恰好也在看她。

两人隔着遥远的距离,对视五秒。

哼。

鹿饮溪又冷哼了一声,转开视线。

还是有些委屈。

相处这么多天了,好不容易攒了点信任,愿意和她分享过去的人生,倾诉自己的童年,告诉她自己的父母与家庭,还把童年的伤疤剥给她看。

从小到大,只剥给她看过。

她却觉得自己有病,一板一眼地当做病史,剥给别人看。

信任被辜负,才是最让她难过的事。

鼻子有些发酸,鹿饮溪吸了吸鼻子,默默跑步,决定以后再也不要和那个败类说心里话。

跑到第四圈,体内堆积了大量乳酸,双腿发酸发软,机体供氧不足,开始忍不住用嘴呼吸,无法集中注意力思考,于是将速度放得更慢。

这具躯体的极限是五圈。

简清的目光始终追随着鹿饮溪。

周围有些同学认出了简清,惊喜地打招呼,她才收回视线,转过去礼貌性点头回应,然后继续看鹿饮溪。

有调皮的同学挤眉弄眼八卦:“老师,陪男朋友锻炼啊?”

简清摇头。

“那陪谁呀?”

“河豚。”

一只生气的河豚。

同学没听明白:“什么?”

“同学,离考试还有十天,复习完了么?”

来自教师的灵魂拷问,同学背起重重的书包,捂着心口离开:“老师再见,我滚去背书了。”

鹿饮溪跑完五圈,双腿灌了铅般沉重,心脏搏动剧烈,仿佛能听见血液在血管奔腾咆哮。

怒气已经宣泄,她沿着跑道,进行最后一圈的散步,顺便整理思绪。

她望了眼被冷落在一旁的简清,想走过去,趾高气扬问一句:“知道错了吗?错哪了?”

然而现实是,怒气褪却后,她看见那张疏离冷淡的面孔,就像没做作业的学生见到了老师,忍不住一阵阵犯怂。

都怪那个败类,不说不笑时,总有一股强烈的压迫感,逼得人不敢和她对视。

她的直觉太敏锐,心细如发,不动声色间,就把人摸了个底朝天。

鹿饮溪回想起初见的那个晚上,简清审视的目光,拽过左手的逼问,还有,若有似无的试探。

穿过来的第一天,就被她怀疑了。

鹿饮溪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怒气和委屈淡去,理智重新恢复,她试着换位思考。

简清观察到的那些症状,人格突变、记忆缺失、童年创伤,确实符合DID患者的表现。

她是医生,看到那些症状只会联系到精神心理疾病,而非鬼怪乱神。

在精神心理领域,剥开过往难堪给医生看,如同脱下外衣接受医生的体格检查,病人也许会觉得羞耻,医生眼里却只能看到疾病。

什么辜负不辜负信任,完全是很主观的个人情绪。

站在客观角度,有病就治,是一名医生最直接的想法。

换位思考一通,鹿饮溪拖着沉重的步子,一步步走向看台。

简清孤零零坐在看台前缘,居高临下俯视她。

她走近,别别扭扭抬起头,仰望坐着的人。

眼里不再有戾气,清澈干净,像一汪泉水;鼻尖冒着汗珠,脸颊白里透红,双唇微启,靠近了能听见细微的喘.息声。

简清盯着鹿饮溪看了几秒,垂眸,撕开湿纸巾包装袋,抽出纸,拨开她的碎发,替她擦拭汗水。

额头,脸颊,脖颈。

鹿饮溪被助理照顾惯了,一时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配合地抬头、扭脖子,任由简清把自己擦拭得干干净净,还主动伸出手,摊开,掌心朝上,想让她帮自己擦一擦手心的汗。

这个动作一出,彼此不约而同愣了片刻,然后再次对上视线。

鹿饮溪想起初见的那晚,简清要帮她擦拭手背的血渍,她极度抗拒,还反手挤压简清左掌的伤口。

如今,却愿意主动伸出手让她擦拭。

身体下意识的反应倒很诚实。

鹿饮溪撇开视线,耳根浮起一层热意,手却没收回。

简清托着她的手,一根一根手指细心擦拭,打破沉默,主动开口:“消气了?”

鹿饮溪嗯了一声。

“你这个人格,从事哪一行?”

瞒不过她,鹿饮溪老老实实回答:“演员。”

“衣食住行都有助理贴身伺候?”

鹿饮溪又点头嗯了一声,随即反应过来:“你嫌我娇气?”

明星出行确实有助理照顾,有些还会衣来伸手饭来张口。

“我是党员。”鹿饮溪红着脸强调,“不拿粉丝一针一线,力所能及的事情都会亲力亲为,偶尔实在腾不开手才让人帮忙,像擦汗这种,有时候就是累得不想动弹……”

简清笑了一下。

很轻很淡的笑意,转瞬即逝。

鹿饮溪撇开头,脸更红了。

下一秒,她听到了情理之中、意料之外的道歉。

“对不起,党员同志,没有征求你的意见,就把你带去看医生。”

怒火的余烬彻底被这句低声的道歉扑灭,鹿饮溪看向简清。

简清一面替她擦拭手指,一面继续解释:“担心你会讳疾忌医,所以我才先斩后奏,是我没有给予足够的尊重。”

这种冷静平和的态度,是简清面对患者时才有的。

鹿饮溪咬了咬唇,小声凶她:“我没病,你别把我当病人。”

默了片刻,又低下头,看着脚尖,忍不住有些难过。

这人根本不懂自己生气的真正原因……

自己信任她,只愿和她倾诉往事,而她辜负了那份信任,辜负了那份唯一,还在一本正经道歉,以为是她的做法不够尊重。

她根本不知道,某个时刻,她成了自己的唯一。

偏偏这份心思不好直言,若直言,太过幽怨缠绵,像是在抱怨恋人不明白自己的心意。

她们根本不算恋人,连朋友都不一定算得上。

鹿饮溪说不出口,只好重重叹了声气。

简清还在看着她,等待她的回应。

不指望这个冰块能领悟,鹿饮溪轻轻叹了一声气,一改往日柔和的姿态,流露出与外表年龄不符的成熟,温声开口道:“简医生,你判断错了,我童年没有创伤。虽然因为左撇子,被孤立嘲笑过,但真正欺负我的人,我都欺负回去了——

撕毁我作业本的,我也拿打火机烧了他的;

往我抽屉塞毛毛虫的,我去菜地里挖了蚯蚓、抓了无毒蛇塞她书包;

敢打我的,我也会打回去,打完还会先找老师告状,还要到田地里抱着他妈妈的腿哭得撕心裂肺,假装被欺负得很惨,这样所有人都偏向我,他会被老师罚,他妈妈会把他打得屁股开花……

我确实很胆小,第一次反抗的时候,害怕得全身都在抖,说话都带着颤音,那些人走后,蹲在地上哭了好久。

但是,我不需要衍生出其他人格来保护我,我从来都不需要别人的保护,我自己会保护自己。”

话音落地,手掌擦拭完毕。

简清没说话,沉默地看着鹿饮溪,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鹿饮溪拿过简清手里的湿纸巾,跑向远处的垃圾桶。

简清望着她纤弱的背影,想起在乡下别墅的那个夜晚,被扇耳光、被刀豁口子的是自己,偏偏她红着眼眶缩在沙发角落,一脸的委屈难过,还理直气壮说“你别欺负我”。

原来从小就这德行。

简清低头抚摸左掌的疤痕,淡淡一笑。

丢完垃圾,鹿饮溪小跑回来,简清把盐水饮料递给她:“补水。”

鹿饮溪咕噜咕噜灌了几口,然后抓过简清的左手,掀起她的衣袖,借着微弱的灯光,打量自己留下的那口牙印。

咬得很深,但没破皮。

松了一口气。

临床常年处于职业暴露状态,会接触到各种携带乙肝、艾滋、梅毒等传染病的病人,身为一名临床医生,身上有暴露性伤口绝对是一件危险的事。

简清掀起右手衣袖,将皓腕送到鹿饮溪唇边,淡道:“气不过,可以继续咬。”

鹿饮溪拍开她的右手。

这两周,班内时间,为预防职业暴露,她的左手都戴着医用手套,也不知道伤口长得怎么样了。

鹿饮溪放下她的衣袖,遮盖牙印,转而观察她的掌心。

左掌的切割伤早已拆了线,留下一条长约5cm的丑陋疤痕。

鹿饮溪用食指指腹来回抚摸那条疤痕:“你的生命线、感情线都被我割断了,这说明什么?”

是不是说明她们是命中注定的缘分?

掌心传来温暖的触感与难捱的痒意,简清收回手:“你还会算命?”

鹿饮溪点头,眼中绽开璀璨笑意:“会,我算出你会长命百岁。”

她希望这个拿反派剧本的人,今生今世,平安喜乐,长命百岁。

简清看着她的眼睛,伸手,做了个很不正派的动作——捏住她的下巴。

“老实交代,你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