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生病

*

拔牙后忌辛辣刺激,只能吃流食或半流食,简清摸着缝了针的左掌,叮嘱鹿饮溪:“接下来饮食要清淡,我来做饭,有什么不舒服就和我说。”

鹿饮溪感激地点头,这些天都是吃食堂或外卖,她还没吃过简清亲手做的饭菜。

谁料,拔牙后的第一天晚上——

简清煮了一盆香气四溢的火锅,当着鹿饮溪的面,慢条斯理涮小肥牛、涮毛肚、涮蔬菜,吃得有滋有味。

鹿饮溪在香气腾腾中,木着一张脸,捧着一碗寡淡的鸡蛋羹,一勺一勺,咽得艰难。

第二天晚上,简清下班晚,没亲自下厨,打包了麻辣小龙虾回来。

她左掌还没拆线,不方便剥壳,就指使鹿饮溪给她剥。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鹿饮溪闻着麻辣鲜香味,被欺负得快哭出来了,忍住投毒的冲动,给她一只一只剥好。

故意的,绝对在故意报复,她左掌受伤也该忌口,偏偏宁愿自损八百,也要杀敌一千。

又狠心又小肚鸡肠的女人……

简清长相斯文,吃相也斯文,夹起一只虾肉细嚼慢咽吃下,目光黏在鹿饮溪脸上,慢悠悠开口:“又在心里骂我?”

冷冰冰的口吻,吓得鹿饮溪把头摇得像拨浪鼓,捧起米粥慢慢吞咽。

第三天晚上,鹿饮溪实在受不了她了,打算离家出走。

跑外面一个人吹寒风吃面糊糊,也好过被简清折磨。

没成想,还没走出家门,脚步一阵虚浮,接着浑身发烫,烫得脑袋一片混沌。

发热了。

拔牙后引起的感染性发热。

口腔是有菌环境,拔牙后,免疫力低下的人群,如老人、小孩,稍不注意就容易引发感染。

她之前在医院输过液,没想到还是中招了。

这具身体的素质比现实世界弱了许多。

鹿饮溪扶着脑袋,冷静地翻找出药箱,给自己测体温。

38℃。

拔牙后引起的发热,不超过38.5℃,在家吃粒消炎药就好。

鹿饮溪给自己喂了药,灌了一大杯热水,拿了个抱枕躺沙发上闭目养神。

*

简清下班回来时,客厅不像前几日那般亮着灯,一片昏黑,冷意森森。

她站在玄关口,怔了几秒,回过神后,双手慢条斯理剥大衣排扣,眼中阴郁寒意却在一点点堆积。

褪下黑色大衣,挂衣帽架上,视线扫向鞋柜——

鹿饮溪的长靴还在。

没离开。

阴郁的神色瞬时缓和了几分。

简清换好鞋,走到客厅,借着窗外微弱的光,看见沙发上缩着的一团身影。

她走过去,想伸手探一探鹿饮溪的额头,又怕自己冰凉的手冻着人,于是先贴在自己脖颈上暖了暖,然后再去摸。

滚烫的额头。

本就半睡半醒的鹿饮溪听见细碎的动静,皱了皱眉。

吸入呼出的气都是烫的,喉咙又痛又干,她睁开眼睛,望见一张漂亮冷淡的面孔。

鼻翼耸动,用力嗅了嗅,某人原本清冽的冷香被手消毒凝胶的酒精味掩盖。

于是微微皱眉,小小声嘟囔一句:“你都被医院腌入味了……”

也就烧糊涂了,才敢这么大胆,嫌弃救死扶伤的白衣天使。

简清轻轻弹了一下鹿饮溪的脑门,拿测温仪给她测量体温,问:“吃药了么?”

鹿饮溪躺在沙发上,搂着抱枕,轻声道:“吃了消炎药……”

嗓音干涩嘶哑,不如往常悦耳。

简清开灯,去倒了一杯温开水:“多喝热水。”

鹿饮溪接过水杯,笑了一笑。

这话经常被调侃直男、敷衍,其实从医学角度出发,多喝热水挺好的。

当然,不能太烫(65℃以上),太烫的食物会损伤食管粘膜,粘膜上皮细胞灼伤后脱落,食管内又会分裂生长出新细胞。

反复烫伤脱落,就反复分裂生长,而基因突变发生在细胞分裂期,分裂次数越多,突变的概率越大。

其中有种突变的细胞,会打开桎梏自身的枷锁,避开免疫系统的追杀,掠夺正常细胞的营养,在人体内横行无忌、攻城掠地——即所谓的癌细胞。

一言以蔽之,长期食用太烫的水或食物,会提高罹患食管癌的风险。

昔年学过知识在脑海一一回放,鹿饮溪曾有意逃避与医学相关的一切事物,如今却总在不经意间想起。

她小口小口抿着温水,润嗓,默默思索其中缘由。

也许,在陌生的世界,面对一个个陌生人,熟悉的东西能带来一些微不足道的安全感。

她的大脑,在潜意识里帮她寻找安全感。

人体是一台精妙的仪器,无论主观上接不接受外界环境的变化,机体总在潜移默化协调适应变化,以求尽快融入环境。

酒精味还在鼻尖飘浮,鹿饮溪像是想起什么,忽地丢开抱枕,踉踉跄跄跑回卧室,又跑出来,往简清怀里塞了一盒东西。

简清拆开包装一看,是一支崭新的护手霜。

前几天逛街采办生活用品,鹿饮溪看见展架上的护手霜,莫名就想起了简清的手,于是顺手买下,但一直找不到理由拿给她。

今天正好,有了正当理由——

“一双手都是酒精味,抹点香香的。”

简清看着鹿饮溪,没说话。

她一向话少,情绪不外露,一双眼睛极为漂亮,墨玉色的瞳仁,直勾勾盯着人看时,能把人心勾得砰砰跳。

被盯得浑身不自在,鹿饮溪捏紧水杯,鼓起勇气,小声凶她:“看什么看?用你的钱买的,羊毛出在羊身上。”

她穿到这个世界,身无分文,连躯体都被人包养了,目前一切开支都由简清负担。

她在手机上记了账,打算等离开时,全部还给简清。

被人凶了,简清也只是淡淡哦了一声,收起护手霜,说:“待会抹,我还要做饭。”

鹿饮溪提醒说:“晚上睡前也要抹,要经常抹,抹厚厚的一层。”

在医院一天要洗几十上百次的手,不好好保养一下,一双手得糙成什么样?

简清点头,问她:“晚上想吃什么?”

鹿饮溪愣了一下,随即喜上眉梢:“要喝肉汤。”

她被折磨了两天两夜,只闻着肉香,吃不到半丁儿肉,快要馋死了。就算现在咬不动肉片,她也要往胃里灌点带肉味的汤水。

*

简清去厨房忙碌,鹿饮溪像只粘人的猫,拖着发烫的病体,跟着她从客厅走到厨房。

烧得头昏脑胀,意志力下降,自控力不如平常,嘴巴像开了锁的匣子,叽里咕噜往外倒傻话。

“为什么你没有五百米的大床和前呼后拥的管家保姆?”

她以前看穿书小说,主人公不是脚踹男主怀拥女主就是家财万贯,她穿进来成了金丝雀不说,跟着的这个金主还很没排面,事事亲力亲为。

连做饭都要亲自动手,难道不是该喊个什么阿姨。

简清没有嘲笑她的傻话,一面切葱段,一面配合地回答问题:“没那么多钱。”

发热时,大脑皮层处于极度兴奋状态,脑组织代谢加快,处于相对缺氧状态,进而导致脑细胞功能紊乱,外在表现就有可能是颠三倒四说胡话。

“你家很有钱。”

这个纸片人是名副其实的富二代,如果不当医生可以回家继承家业的那种。

“他们的,不是我的。”

“没钱为什么还要带我回来?”

“你让我带。”

鹿饮溪轻轻哼了声,想不起来这段记忆。

她看小说都是跳着看的,不知道这段剧情,原主的记忆也是断断续续不连贯。

于是,心里想什么就说什么了:“我不记得了,我让你带你就带了?”

简清没回答,陷入了沉默。

鹿饮溪误解了她的沉默。

这些年,鹿饮溪看过不少狗血剧本,什么替身情人,睹物思人——顿时戏精附体,怒道:“你是不是还有一个什么爱而不得的白月光出国了?我长得像你的白月光,等你的白月光回来就要踢开我?”

气势汹汹,凶得像只炸毛的奶猫。

简清抬头看了眼鹿饮溪,没忍住,轻笑出声。

笑声很好听,像是落在心尖的羽毛,扰得人心痒痒。

鹿饮溪避开对视,背对简清,趴在门上,用爪子挠门:“你还笑话我……你这人怎么这样……你不仅是败类……你还这么渣……”

语气越发委屈起来。

简清微不可闻地叹了声气,解释说:“没有,别胡思乱想。”

她没有什么乱七八糟的白月光。

鹿饮溪从门上起来,像是巡视工作的领导,摆出一这还差不多的表情,随后又放低了声音,软声道:“你家地板好软啊,踩上去都软绵绵的。”

简清看了眼地板。

地上铺的是质地坚硬的抛光砖

——真是烧得不轻。

她走过去,把鹿饮溪揪出厨房,按到沙发上,又给她测了一次体温,已经超过38.5℃。

“要吃退烧药了。”

“我空腹,饿了,不吃药,要吃饭。”

简清拿毛毯裹住她,又拿了个冰袋,用薄毛巾裹住,放她额上物理降温:“别乱跑了,坐着休息,做好了喊你。”

烧得头昏脑胀,但鹿饮溪莫名心情舒畅,拉着简清的衣角讲道理:“我牙不好,你肉要煮得软一点,最近的饭也要蒸得软一点,不可以在我面前吃好吃的了。还有,你不能这么记仇了,我这病很有可能就是被你气出来的。本来你看了我的裸.体,我扇你一耳光,就算扯平的……不小心伤了你的手掌,我也遭到牙痛的报应,现在真的扯平了,不要记仇了,我们同住一个屋檐下,要同甘共苦……”

一堆无理取闹的长篇大论,简清伸出手,轻轻抚摸鹿饮溪眼尾的泪痣,没说什么。

她觉得自己捡了个小祖宗回家。

*

果真同甘共苦了。

没有区别待遇,今晚两人都是鸡蛋羹,搭配瘦肉清汤。

简清的厨艺很好,鹿饮溪心满意足地喝光所有汤,把空碗底给简清看:“明天有空继续煮好不好?我还想喝。”

简清点头同意。

饭后,吃了药,鹿饮溪又躺沙发上去了。

简清洗了澡,抱着电脑,坐在她身边写科研基金的申请标书。

今天一天,鹿饮溪几乎都在沙发上度过,宁愿在沙发角落缩着,也不想回房间的大床上躺着。

房间很大,床也大,但一个人显得太空旷。

她想有个人陪着。

生病的时候,总是比平常更容易感受到孤独和无力,尤其在这个无亲无友的陌生世界里,她只认识简清。

简清还是个医生。

医生能给病人带来莫大的安全感。

虽然她在家里没穿白大褂,但鹿饮溪重新嗅见了她身上熟悉的冷香,像是冬日下雪时,冷气吸入鼻子,那股清冽干净的味道,能让人回忆起家乡的雪天。

鹿饮溪嗅着她的气息,听着“哒哒哒”的键盘敲击声,迷迷糊糊入睡。

键盘敲击声偶尔会停下,世界陷入一片寂静,然后有冷冰冰的手掌探过来,手心紧贴额头,接着翻转,换冷冰冰的手背贴过来。

等到这只手掌温度与额头温度一致,就换另一只手。

意识沉沉浮浮,鹿饮溪只觉一片心安。

两只冷得像冰块的手都变暖后,微弱的键盘敲击声再度响起,伴随了一句低声的感叹:“比暖手袋好用。”

鹿饮溪指尖动了动,瞬间把感动吞了回去,只恨自己烧得浑身绵软无力,不能爬起来咬她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