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5
说谎骗人不难,难的是兢兢业业持续不断编谎话,尤其沈灼看起来也不像是好糊弄的人。
一个谎话通常需要用几个或更多的谎话去圆,但,依旧感谢沈灼不刨根究底的性格吧,苏半棠觉得她假前女友的说辞,暂时还没露出太多纰漏。
她天天摸着佛珠祈祷着,沈灼再晚点恢复记忆,再晚一点吧,最好永远别恢复了——虽然对他本人不太公平,但那样,她的谎言也许就永远不会被拆穿了。而她还想继续试一试,看能不能说动沈灼,再让她少赔一点钱。
知道她骗了沈灼这事的人寥寥无几。
回想起来,沈灼那边安排的约见时间也总是恰到好处。
苏半棠大部分去探望的时候,都只有她与沈灼。除了医护,她不太碰得到沈灼身边的其他人,只偶尔会遇见他的秘书没汇报完工作,还留在病房中。
经常来沈灼这边的有两个男秘书,一个年长些,大约三十来岁;一个年轻些,看起来二十六七岁,平常跟她联络时间安排的也是这位。
苏半棠听门口保镖提过,沈灼惯用的其实一共有三位秘书;也听护士闲聊过,说沈灼喜静,病房不留人,所以陪夜的专业护工一直被安排住在他隔壁房间,房费同样一万多一天——
听到这里时,苏半棠当时心里忽然冒出了无数不忿和难过。她想到了她的小姨。她的小姨年初刚被查出身体异常,需要住院观察时,因为床位紧缺,只能睡在医院走廊。人和人是如此不同。
至于沈灼生活里的其它一切,苏半棠便全无了解了。
她只有时看到他办公,翻看秘书带来的各种卷宗报表档案;有时看到他接一些工作电话,听秘书口头简报。
他们浅谈公事从来没让苏半棠出去避嫌,也许因为没有谈及涉密内容,也许只是因为她完全无足轻重。
但去医院的次数多了,苏半棠还是察觉到沈灼的一些毛病癖好。
就好比,他似乎不太喜欢跟陌生人有肢体接触,新来的陌生护士那时打点滴时碰到他,他微微敛了下眉,虽然口头上没说什么,但却能让人感觉到他的介意;苏半棠有几次想献殷勤搀扶他,都被他避开谢绝了。
沈灼有时还会犯头痛,闭眼揉着太阳穴缓解,吃一些名字复杂的药,据说那是车祸留下的后遗症。
苏半棠对此感到十分愧疚难安,毕竟都是她没仔细开车惹出来的祸端,才会让他身体遭受不必要的痛苦。沈灼看出她的内疚就笑说,知道了吧,让你赔一百万一点都不是我漫天要价。
一句话,四两拨千斤地叫她心里的自责立刻消散了大半。
沈灼好像就是这样的,有时候跟他相处叫人提心吊胆,有时候他又把人情绪照顾得恰到好处。
和他来往了一两个礼拜,至少苏半棠是这么觉得。
当然,苏半棠也不敢把她跟沈灼来往的事跟熟人提,不敢在群里跟朋友讨论沈家和长信。
怕一个不小心,她小猫三两只的朋友就给外面说漏嘴了。
她只敢自己私下上网搜索,以“沈灼”为关键词,搜他的相关资料和经历。只可惜,网上公开出来的信息屈指可数,几乎都是公事公办的新闻和信息披露,连张照片都欠奉。
当时她以为自己这么偷摸搜索沈灼的名字,只是因为想多了解他,好扮演好前女友这个角色。
-
八月的最后一个周五,苏半棠下午赶完一家公司的面试,在路边花店买了束洋桔梗,再次直奔三院。
由于去过面试,她这天总算没再穿常穿的T恤旧球鞋,而是换了件杏色的雪纺衬衫,领口飘带系成一个垂坠漂亮的蝴蝶结,脸上也化了点淡妆。
搭电梯去二十楼,苏半棠站在轿厢后边。
本还在整理手中的粉色洋桔梗,想着这一天天的跑来给沈灼嘘寒问暖花钱买东西,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冷不防捕捉到同电梯的人谈话间提到了沈灼的名字。
“住我们院那个来头很大的沈家太子住几楼来着?叫沈灼?好想去看看长什么样也。”
苏半棠几乎是下意识地,就集中起了注意力,听那三个见习医生在聊什么。
“什么太子,人马上都快登基了好吧,等他爷爷一退就是他接手家业。”
“啊,那他爸妈呢?”
“去世了嘛。三年前去世的,现在网上新闻都删光了。唉你该不会听人说沈家太子长得帅才想去看他吧?”
“对的啊哈哈哈!我还听人讲,上次有个女明星跟人一起来看望他,就演网剧女主小火一把的那个,直接笑着进去,哭着出来,也不知道在病房里头发生了什么。”
“估计又是那种小明星小网红的恩恩怨怨,有钱男人哪个身边不这样,没意思,还是多来点蒋勉周露瑶这种咖位的有劲。”
“蒋勉周露瑶才没劲好伐,我就喜欢看我爱你你不爱我这种戏码,而且沈家太子失忆诶,我啊可以脑补出一百本晋江小说剧情来。”
“你们别老是太子太子的叫好嘛,他家有皇位要他继承吗。”
“可是他家真的有皇位啊,哈哈哈哈哈。”
……
苏半棠听得过于投入,差点坐过了楼层。
出电梯,她心情也毫无由来变得有些微妙。
而很不巧,沈灼这一天的心情似乎也不怎么妙。他眉宇间郁色略深,表情很少,只出于习惯在见面时对她淡淡弯了弯唇。
男人脸廓线条天生偏冷,少做表情时就很有点冷淡迫人。
苏半棠识趣地不乱说话乱编小故事。
她给房间里的玻璃花瓶重新清洗倒入清水,把快开败的旧花束换下,换上刚买的新鲜洋桔梗。
两个人都不说话,房间里就很静。
苏半棠陪沈灼在房间里看了会天文纪录片,是讲关于近日行星和水星的,观看的时候他时不时刷手机回消息,眉心拢着,微有倦怠。
后来苏半棠又推轮椅和他一起去楼下花园散步。
夏天室外蝉声喧闹,两人间继续很静,苏半棠自己也在想心事。
树叶绿得发油,影子映在同样碧色的湖水里。
中途沈灼叫苏半棠去帮他买烟。
买完回来,半途苏半棠接到了另一家公司的面试电话。
她在住院部三号楼通往花园的长廊驻足,打起精神认真接听。结果才没听上几句话,斜后便有个高亢尖锐的女人嗓门冲她这边喊道:
“好你个小表子怎么也在这里?是不是跟我老公约好了?还惦记着别人老公啊?!我就知道你们这种女人就是贱!”
苏半棠握着手机回头,迎面一个巴掌就冲她扇来。
掌风凌厉,带着十足怒气与怨气,苏半棠下意识偏了下头躲开,这才险险没被扇到,只那女人的指甲刮到了她的面颊下颌。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这个贱\\货上次晚上勾引我男人还不够,一有机会就发\\骚,上次晚上还没长够教训啊?!”女人不依不饶,作势要扇第二个巴掌。
苏半棠终于从莫名其妙中反应过来,皱眉往后退了几步,抬手臂格挡,“你干什么!”
“什么干什么,你和我老公今天不是又偷偷约在医院见面?”
面前这女人三十五六岁上下,怒发冲冠,像只好斗的母牛,苏半棠记起她是车祸那晚,那胖子客人的老婆。
苏半棠无论怎么解释,都不能令这个已婚女人相信,她丈夫意图对别的年轻女性骚扰,才致使了车祸。她一厢情愿地坚信着,一定是外面的狐狸精勾引她丈夫,才让她丈夫犯了错。
世界上总有一些女人,结了婚以后就以夫为大,唯老公马首是瞻,将自己的生活荣辱精神世界寄托于另一半。
而偏偏这样的女人最是豁得出去脸面,蛮力又大,像苏半棠这样出校园没多久面皮又薄的,根本不是对手。
苏半棠几乎被追着节节败退,从走廊中退到了走廊头,廊檐垂下的紫藤花叶擦肩而过,簌簌颤抖。
动静不小,引来了不少路人围观。那女人更是扯开了嗓门,指着苏半棠鼻子对周围宣传:“就是这个不要脸的女的,专门勾引别人老公,破坏别人家庭!”
女人声音不小,就连稍远处的沈灼都能听到。
沈灼已经离开湖边,正与来找他的秘书一同穿过花园,行走在绕近回住院楼的小径。
他停下步伐,向闹事处看去,凶悍泼辣的妇人正撵着苏半棠叫骂,苏半棠一再后退。
沈灼挑眉,看起来却暂时没有上前帮忙阻止的意思。他像其他围观热闹的看戏路人那样,略提起了一点兴致,多旁观了几秒。
苏半棠被连连逼退,前面女人污言秽语叫骂不停,甚至还想上前来扯她头发。她忍了又忍,手头恰好碰到一把快一人高的环卫大扫帚,终于再忍不下去,抄起竹枝扫帚就往那女人头脸回击。
“管好你老公,少去外面骚扰正常人!”
再也没有什么形象可言,像个泼妇一样,挥着笨重的扫帚与那女人对打。
沈灼意外极了,从没有见过这样凶狠的苏半棠,随后他不可抑止地低笑起来,眉宇间的沉郁一扫而空。
小姑娘今天难得打扮得比平常漂亮些,看起来正正经经的,怎么一出手居然这么暴力。
少顷,秘书从同样的惊诧中回过神,在旁提醒,“沈总,那边还在等。”
“嗯,知道了。”沈灼收敛笑意,侧头又向苏半棠那边瞥了眼,这才离开。
-
跟胖子老婆的战斗结果是,两人胜负各半,最后被医院保安劝走。
至于那女人的老公、那位胖子客人,则在她们打闹结束后才现身,边走边安慰他妻子:“上次她虽然故意勾引我,不过这次真的只是恰好在医院碰到而已!……”
好事人群散去,苏半棠肩膀耷拉着,长叹了口气。她把扫帚放回原位,整理自己乱糟糟的头发衣服。
先前那通面试通知电话早就中断,手里刚买的烟外盒也被捏得有些皱。
天上聚了些厚云,太阳光线稍弱。她拿着买好的烟走回湖畔,一边给面试公司回电话。
然而回到刚刚与沈灼在一起的湖岸边,却发现沈灼不见了。
只剩一张空荡荡的轮椅在那,轮椅不远处一大滩湿淋淋的水痕。
她环顾四周,开始找人。
原本还不着急的,直到十分钟、二十分钟过去,还没找到。
医院由民国时期的建筑扩建而来,花园连同湖泊的面积非常之大,平时病人活动都在石路长椅修建齐全的东侧,西侧绕远,且多是参天葱茏的梧桐香樟,少有人烟。
苏半棠从西面绕回来,才听到有个路过的老人说,刚有个摔了左脚的人掉湖里去啦!
也是稀里糊涂找晕了头,加上刚和人吵架脑子还没调整过来,苏半棠看看湖岸边的水迹,心里一惊,居然立刻就有点没法冷静。
不会是沈灼吧?她没看好他,光顾着和人吵架,让他掉湖里去了?
她又让他出事了?
苏半棠心急如焚,迫切地想要知道沈灼现在在哪里,到底怎么样了。她连呼吸都没法喘匀。
有雨丝从天上落下,阳光下轻蒙蒙的细丝,太阳雨。
苏半棠在细雨里急匆匆往住院楼走,脑子里几乎空白。
她越走越急。发梢沾上了水珠,单薄的雪纱衬衣被雨水打得黏在皮肤,但已无暇顾及。
远远的,廊外鹅卵石路上向她行来一个身影,在浅金色的雨雾里,颀长,冷淡,撑着透明长柄伞。
身影越来越清晰,是沈灼。
苏半棠已经不记得自己当时是什么心情了,只记得自己步伐快得几乎是跑过去,冲到了沈灼面前。
她气喘吁吁,微倾着身,两手一起拽住沈灼没有撑伞的胳膊,一手紧紧握着他半边手掌,一手扯着他的袖子,俨然已经忘了他并不喜欢别人碰他。
“沈总……沈总。”她皱着眉,好不容易缓过气,手却攥得更紧。
蝉声吵闹,道旁盛放着蓝紫色的无尽夏绣球,沈灼说了句什么话,她没听清。
然后沈灼反手握住了她的手。宽大的手掌,有力的手指覆在她手背。
微温的是体温,微凉的是飘上来的雨丝。
青翠的八月末的太阳雨,一颗心像被雨水一滴滴打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