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三百三十年前,渭水河畔的?一场大雨,云家小娘子救了一个人。一个剑眉星目,英武不?凡的?男人。
雨水砸在?他脸上,衬得那张脸愈发?的?白,她撑着伞盯了好?半会儿,着实觉得这样好?看的?人,实在?不?该就这样孤零零的?死去。
“小娘子,这是个男人。”
“我知道。”
“您不?该与他染上瓜葛。”
“阿福,我知道。”她收回目光,侧着一张脸,清澈的?眼睛里满是开心,“有他在?,父亲就不?会把我嫁给别人了。阿福,我喜欢他,他是我见过最好?看的?人。”
“……您不?该以貌取人。”
“可这是实话呀!”
阿福叹口气,无奈的?撑过那把伞,吩咐后面的?扈从把人抬上马车。她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叠声说道:“诶,小心点!那儿,那儿,可别碰着他了!”
等马车驶回济世堂后,她又是第?一个跑了下来?,阿福一时半会儿没跟上,只?能恨恨看着她头?上零星的?水珠子叹息。
“小娘子,您还不?知道他的?身世,万一,万一他已有家室,又或者,他并不?欢喜您……”
“阿福!”她停在?廊桥转角处,喊了一声后,又顿了顿,拎着裙摆小跑过来?,郑重其事地嘱咐着:“阿福,我不?喜欢父亲为我指的?婚事。谁说女子不?如男?再过两年,我的?医术一样可以撑起云家,我们不?需要依附别人而活。”
云家世世代代行医布施,救过的?人多如过江之鲫,奈何香火不?盛,几代单传至云老?爷这里,数十年只?得了云小娘子一女。
作?为天?下闻名的?杏林世家,云老?爷自然不?愿看见云家成?了女户,与夫人再三合议,便打算同杏林另一世家结个姻亲,留下子息扶持。
云小娘子可就不?干了。她向来?敏而好?学,是一众师兄妹里最有天?赋的?一个,本来?满怀雄心打算好?好?整饬云家,结果被自家父亲当?头?一棒,打入了待嫁的?行列。
不?过现在?不?一样了。有了入赘的?女婿,谁还稀罕做外嫁女?至少对于云小娘子来?说,她倒是愿意娶个漂亮夫君过门。
大抵是她的?医术十分高明,不?出三日,躺在?东厢房的?漂亮夫君醒了,连带着打伤了她好?几个扈从。
“你原来?是个剑客?”
“是你救了我?”
“是我。”
他沉默着收了剑,霜白的?剑身一晃而过,像渭水河里粼粼的?光。
她想了想,挥退了众人,接着,拿出一份准备多时的?婚书,小心翼翼地放在?他跟前,“我救了你。看你模样,也是个无以为报的?落魄人,我这个人很好?说话的?,你要不?以身相许?”
如果是再过几年,她铁定不?会乱开这个口的?。任谁了解他的?过去,都会慢慢掩盖住那点旖旎心思。
但云小娘子不?是个知难而退的?人。况且漂亮夫君失了忆,除了她,再也没有这样好?的?好?人照顾他了。
她牵着他的?手坐在?床头?,烛影摇红,她挑开红盖头?,秀丽的?面庞一派温润,发?鬓上还缀着朱红流苏。
“你不?用担心,我不?会阻拦你离开。”她慢吞吞说着,眼睛清澈得像一捧水,“但你不?要忘记我呀,我一直都在?这儿,我的?剑客师父。”
他取下朱带,冷清的?眸子里满是漠然,没沾上一点红尘烟火。月色清幽,从窗纱透过桌案,洒在?小榻上,映出他的?脸深邃俊美。
早亡夫的?云小娘子如愿以偿地待在?了云家。云老?爷实在?没想到,那样一个挺拔傲然的?漂亮女婿,会在?新婚夜离奇死亡。但闺女克夫的?名声已经传扬出去,他再怎么琢磨,也拉不?出一头?好?驴来?接手云家。
就这么等啊,等啊。等到云家二?老?作?古,等到云氏的?医术独步杏林,却依然没有等到她的?良人。
彼时卓荦仙州十四地的?九重仙门大师兄历练归来?,他去了凡世三十年,也销声匿迹了三十年。回来?时,师门里多出了两个师弟妹。一个像他一样不?苟言笑,一个与他不?同,倒是十分活泼。
而他放在?心上的?小师妹,变成?了色厉内荏的?三师姐。山头?那株紫荆树开得正好?,阳光也正好?,暖洋洋的?晒在?她身上,树后走出的?黑袍少年撑着伞,他倾斜伞面,替她遮去刺眼的?金光。
“他是谁?”
“他?……哦,他是师妹命定的?道侣。”
太清尊者赠给他一本崭新的?剑谱。崆峒印在?脑子里翻滚,透过那双琥珀色的?眼眸,他看见那张苍老?的?脸上弥漫死气。
“此为观心。你历练数十载,正好?练一练这本剑谱,消除世俗浊气。”
他接过那本剑谱,却没翻动,而是一反常态的?问道:“为何是他?”
“没有为什么。”太清从莲台上起身,伸出一只?骨瘦如柴的?手,点在?他眉心,“任何人都可以,但独独你不?行。”
“我不?明白。”
“无情剑心者,斩情灭爱,方得大道。”太清撩起眼皮,面容和蔼,“我就你们这几个徒儿,天?枢,她不?可以成?为你的?证道石。”
他垂下眼,想起了那个词——
命定。
(二?)
我是云家这一代的?独女。
待到嫁龄时,父亲愁白了头?发?,最终定下了极北之域的?圣手贺氏。
我不?愿嫁到那么遥远的?地方。我的?一身医术应该救更多人,而不?是像母亲那样委侍后宅,终日为了几个姨娘愁思。
所以我救了他,一个躺在?水泊边的?男人。
他虽然失去了记忆,却也不?愿与我成?婚,这让我有些失望。或许是我那张柔弱可欺的?脸打动了他,他说,他愿意授我剑术。
是的?,我就这样从一个待嫁姑娘,成?了他的?徒弟。我时常想,他的?确是个聪明的?人,一声师徒,足以抵消太多的?杂念。
他离开云家的?第?十年,我又救了一个人。只?不?过,这次是一个金发?白面的?异族人。
我治了他半日,他就幽幽醒转,睁开了一双金色的?眼睛,像天?上无法抵足的?太阳。
“是你救了我。”
“是我。”
“为了报答你的?救命之恩,这本术谱就赠给姑娘。”他看着我,金瞳里停驻一抹倒影,那是我的?影子,“仙缘难得,姑娘,可愿让我渡你入道?”
我只?想了三息,就毫不?犹豫地应下了。不?为其他,只?因我快老?了,我或许再也没有那么多的?十年来?等他。
时间会告诉我一切。果不?其然,当?他再度出现时,我想,我大约是赌对了选择。
他带我上了山,我在?那里第?一次看见那个女人。只?一眼,我就知道,这是他失忆时也难以忘怀的?执念。
我便在?那处仙山上住下了。可他们却时时争吵,或许是为了我,也或许是为了其他。不?过,这在?后来?的?某一日都不?重要了。
那天?晴光正浓,窗台上有一盆开得极艳的?花,我同往常一样,将?炼好?的?丹药放在?他窗前,眼睛却不?由自主地落在?那花上。
我伸出手,像被蛊惑了一般,摸了摸它。绯红的?花瓣簌簌零落,覆了一层湿土。一转身,雪青色的?衣角从面上拂开。接着,是撕心裂肺的?断骨之痛。
我的?手被废了,再也不?能握剑。他们都来?看我的?笑话,可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并不?伤心。
我拜他为师,从来?都不?是为了学剑。
那一夜,天?上的?云卷来?卷去,遮住了群星,也遮住了月色。我待在?幽辟竹林里,静静听着那畔动静,等到争吵息止,他提着剑,踩着清幽竹影,朝我慢慢走来?。
他说,南枝,随我下山。
(三)
我入住抚灵峰的?第?一百二?十八年,遇见了一个身怀奇胎的?妇人。
金鸣声起,肚子就翻江倒海地阵阵胎动,剧烈得仿佛下一秒就会破肚而出。可仔细算算,她怀有身孕四年,都不?见半分瓜熟蒂落的?迹象。
这是一个我从没遇见过的?疑难杂症。我犯了难,他却破天?荒的?专程来?了一遭,将?妇人安置在?后山的?青莲座里。
一个月后的?雨夜,他从青莲里抱出了一个男婴。
我那时并不?明白他的?慎重,我单纯的?以为,他只?是想要一个合格的?传人。毕竟我无法习剑,无法传承他的?衣钵。
直到那个孩子死去。
他仍然垂着冷清的?眸子,手上的?白子落在?棋面上,稳稳地,分毫不?错。
我想,这么些年以来?,除却她的?死,再也没有什么能打动他了。
就如同我的?死一样。
棋局终于走上了最后一步。他悉心培养出来?的?另一个棋子,跪在?跟前,以满身仙力天?赋,祈求他回溯时光,救回一个魂魄濒碎的?姑娘。
同样是逆天?换命,同样是无力绝望。
可不?一样的?是,只?有我知道,他的?疯魔浸入骨髓。
源源不?断的?仙力支撑着神术,我拔掉胸口上的?银剑,抬起手想摸一摸他的?脸,却发?现他其实离我很远,远到我再怎么努力,也终究回不?到渭水河畔那个初见。
仙力倾竭的?人倒在?地上,桃花目渐渐寂灭无光,我望着他,也慢慢阖上了自己的?眼睛。
时间告诉了我一切。而我作?为献祭灵魂的?施术者,却再也无法挽回。
魂飞魄散时,我恍惚再度看见了他的?脸。细密雨水下,一张苍白的?、深邃的?脸。
零碎的?记忆剥离识海,我希望它能留下。在?重回的?世界中,藏在?树上,藏在?云里。我也并不?介意它被人窥见,即使?这是我最宝贵的?东西。
如果能重来?一次,我还会救他吗?
我想,会的?。
作者有话要说:我高估了自己的码字能力
争取明早6点写完放出来!!
还有2-3个番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