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8、第 108 章

大抵是叶纵云的旭金天火太过猛烈,子虚元境已?经被烧得残破不堪,天幕垂青,缭绕不散的云烟从各处峰头飘然升腾,这一片水泽也被波及了不少,她就?着陆归龄的臂弯,看清了秋千柱下烧焦的枯草。

姜雾动了动唇,微怔的眼眸滑过他宽大兜帽,脑子里盘桓的疑问脱口欲出,最终还?是抿着嘴角,垂低了眼眸。

他说了一个“好”字。

可谁也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好”。是她抱着必死的决心?也要妄求的自由吗?还?是她宁愿死也不要苟活的决绝。

谁也不知?道,包括姜雾,在陆归龄淡淡说出一个“好”字时,她脑子里紧绷多日的弦突然间松了松。

下一刻,又拉紧在诸多烦事中。

缩在袖口里的手慢慢掐紧,姜雾颤了颤眼睛。

她死了,她若死了……姜雾不受控制地想起了那个风流恣意的少年。

“谢长宁……”她轻喃着,但这儿太安静了,即使是那样细弱的声音,还?是让人觉得十分明晰。

陆归龄停下了手,他微侧着兜帽,显然注意到了姜雾的话。

她的脸已?经没有?之?前那么青白了,淡淡的金光在经脉里窜动,给肌肤笼了一层莹光。

恢复清明的瞳孔像一弯秋水,姜雾敛着长睫,“你知?道他的身世吗?”

知?道他……是那个孩子吗。

陆归龄不用看她,都能感受到钉在兜帽上的目光如炬,他继续推动着为剩不多的灵力?,一时半会儿没有?开口说话,像一根杵在地上的木头。

姜雾看着他沉默寡言的样子,那口郁气不上不下,闷在心?口上,逼得她方才平复的气息又翻涌起来。

无奈之?下,他加大了那股暖流的流速,竭力?顺平她的浮躁。

等起伏剧烈的胸膛又恢复平稳后,他才缓慢的开了口:“我知?道。”

“?!”

姜雾的目光难掩震惊,她仍死死盯着那层乌黑兜帽,却忘了他现如今五觉俱散,若不是对上她的视线,根本不会发觉她脸上的神色。

本能的,姜雾抓紧了他的衣袖,蜷缩着手指,一点一点,胸前衣襟被扯得凌乱,陆归龄终于?察觉出了什么不对。

他正过脸,逆光的阴影洒了大半,盖住了他仅剩一截的下巴,也盖住了姜雾的脸。

“怎么了?”他拉扯着那副破锣嗓子,刚说完这一句话,似是想到了什么,又慢慢的补充道:“长宁是明岑之?孙。”

倏然间,她紧攥衣襟的手指脱了力?,像一尾滑溜溜的鱼,眨眼间就?落回腹间,瓷白的光一闪而过,陆归龄微微顿了顿手,接着运息调气,丹田里最后一点灵髓,正缓慢而艰难的逼出来。

原来……是这样吗。

原来,仅仅只是谢明岑之?孙吗。

姜雾轻轻摇摇头,她该知?道的,他还?没有?到王家?就?被乱箭射死了,他怎么会知?道谢长宁是谁的孩子呢。

“你收他为徒,仅仅只是因为他灵根绝佳吗?”她轻轻说着,惨白的脸上没有?丝毫动容。

微风静静吹着,她垂在膝头上的软罗飘来飘去?,不远处秋千晃荡,在一片默然中显得尤为刺耳。

陆归龄扶了扶她的肩,让她仰着的脖颈不那么费力?,“不是。”

他慢慢吐出了这两个字,满是布条的手拢在袖间,隔着衣袍,轻轻擦去?她脸上的冷汗。

“师……尊,之?命。”他在那个字眼上停顿了会儿,许是想起了什么事,而后又语气平缓的接着说了出来。

“天枢?!”姜雾猛然拉紧他的衣袖,“谢长宁入苍山之?事,也是天枢授意你做的?!”

陆归龄没有?再动,而是由着她攥着那片衣角,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毕竟在前不久他刚得知?天枢做了什么后,他也是这般震惊无言。

似乎背心?上的疼痛已?经麻木,姜雾闷在心?口上的气提在喉间,她强撑着头,盯着陆归龄的脸,即使那点些微的光只照见?了他的下巴。

“你知?道,你都知?道的,对不对?!天枢,叶纵云,顾七七……你都知?道,陆归龄!你都知?道的!”

她反应太过激烈,甚至不经意间脱开了陆归龄的手,那团涌动的灵髓飘在空隙,男人眼眸一暗,微松的手又紧紧贴住背心?血口。

他嘶哑着喉咙,又沉又低的说着:“前不久,我才知?道。”

干涩的嗓子很是疼痛,每说一句话,他都像是在吞一把?烧红了的尖刀。

“姜雾,相信我。”他转动着并不灵活的手腕,一只手缠满布条,转眼间反握住她又冰又凉的指尖。

相信他吗……姜雾强撑住的身体突然瘫软下去?,酸软的鼻腔疼得入骨,她忍不住慢慢朦胧了视线。

“你说的那个’好’,到底是什么意思?”

“好……”他慢慢重复着,这个字像是在舌尖又仔细咂摸了一遍。

接着,陆归龄轻轻笑了一声,破败的嗓音犹如桀桀怪笑,不再如以往悦耳动听?,但在这会儿,却让姜雾突然有?了阔别已?久的熟悉感觉。

寂寂无声的元境中,微风已?停,秋千将止,惟有?他压着不成?样子的语调,慢吞吞吐出一字一句,郑重得仿佛在交代什么人生大事。

“我希望,你活着。”他微侧着脸,光线争先恐后的涌入帽下阴影。

一片恍惚中,那双鸦青色泽的眼眸于?微光中露了出来,像是破晓的新月,一眼将她拉入了迷梦。

心?底那根紧绷已?久的弦,猝然断落成?碎尘,沉入广袤无垠的心?海,姜雾瞪大了眼,呼吸凝滞,一时之?间竟然没有?反应过来,刚刚陆归龄说了什么。

她说,不自由、毋宁死。

而他说,他希望她活着。

一颗晶莹的泪珠悄悄从眼角滚落,滑过微扬的眉梢,滑过冷汗津津的额角,最后没入如云的鬓发,姜雾仰着头,任由那一滴泪消失无迹,才猛然呼出一口气,急促的呼吸彰显出她并不平静的内心?。

陆归龄按着她背心?,将人强行扶正,等看清她脸上涟涟的水痕时,又抬起袖子替她擦了擦。

姜雾闭上眼,由着他擦拭,微抖的唇却动了动。

“陆归龄。”

“嗯?”

这是他为数不多的极迅速应了一声,或许只是简单的一个字,但这能让难以发声的他省去?太多无用的力?气。

姜雾抬起手,紧紧握住他的手腕,闭紧的眼睫急剧颤抖。

“你还?没有?给我答案。”

“不是……?”他轻轻说了两个字后,意识到了什么,眼眸落在她惨白无色的脸上。

姜雾扯着嘴角,几度挣扎,最后清凌的眼眸睁开,她回望着他的眼,在那一片深沉晦暗的青黑中,刚刚还?难以启齿的话,再次涌上舌尖。

“那夜花灯节,我问的可曾后悔。”

陈郡的花灯向来做的热闹,陆归龄当然不会忘记那夜,她蹲在河岸边,素白的薄纱飘然欲飞,露出了一张笑脸,眉眼弯弯,冰雪似的容颜恍若初霁。

他没有?答话,而是垂低了头,鼻尖又似触非触的点在她侧靥,一直紧贴背心?的手缓缓松开,感觉到身体里最后一滴淡金色的光晕攒聚在那儿,像飞动的流萤,它们从血糊糊的洞口慢慢流出,环绕在姜雾身侧,带着她,轻缓的飞向半空。

姜雾眼看着陆归龄的脸愈来愈远,紧接着,她就?被一股柔和的力?道稳稳停在半空,陆归龄站在底下,黑袍及踝,兜帽宽大,仅仅露出了一截下巴。

“你……你要干什么?”

“别怕。”

他取下兜帽,露出了一头很短的白头,切口整齐,将将垂落在下颚,像是被刀剑一劈而过。

裹在身上的黑袍也倏然落地,玄色绸裤包裹着双腿,挺拔有?力?,再往上,露出了他可怖的身体——一半焦枯,一半雪白,生生横亘在缠满布条的颈下,泾渭分明得永不相容。

姜雾俯视着他,眼眸瞪大,她猜到了陆归龄身上的伤,却没有?猜到会是这般严重。

“陆归龄!”

她的声音淹没在下一秒,他轻轻嘘了一声,眼眸温柔。

“姜雾。”他缓缓唤着她的名字,那双鸦青色的瞳孔分毫不移,定定装满了她的身影。

“你要干什么……陆归龄,放我下来。”那种不安从心?底不断攀升,姜雾忍住心?肺上隐隐作痛,努力?想要挣脱开周身淡金色流光的束缚,“放我下来!”

相反,他摇了摇头,安抚着她:“别害怕,很快就?没事了。”

他要干什么……他到底,要干什么?!

姜雾来不及多猜,她飞走的思绪在乱哄哄的脑海里流窜,犹如一团乱麻,仿佛夏季里最茂密的琼树上,住满了烦人不堪的蝉鸣,不会粘蝉的她站在大树底下,除却无可奈何,还?有?从心?底冒出来的无力?。

而这一切,戛然而止在陆归龄的手上。

缠绕在指骨上的布条被灵力?崩碎,三三两两挂在指缝间,焦黑的枯骨露了出来,沾满红艳艳的血,湿哒哒的掌心?微微拢着,一颗鲜红跳动的心?,正被无数金芒圈禁着。

他捧着那颗心?,无力?跪在那儿,下巴上滴下一颗又一颗浓稠的血珠,一会儿从脖颈上滚落,一会儿又从胸膛干瘪的一侧掠过,砸在膝头黑绸上,晕开一朵浓色。

姜雾瞳孔剧缩。

这样的场景也是相似的,魔都境内,琼花树下,陆归龄也是掌心?鲜血,他捧着一只带血的花簪,望着她,一身鲜血染透了洁白落花。

可那会儿的他,仍是十四州剑道之?子,仍是那位稳坐云端、从不沾惹凡尘尘埃的剑道天骄。

他有?一双很好看的手,指骨修长,润白如玉,握着长剑时,是道骨仙风的不惹尘埃。

“姜雾。”

那颗跳动的心?被流光飞掠带来,直奔入她剧烈起伏的心?口。

“不,不……不要,我不要!陆归龄!”姜雾扭过头,蜷缩着身体,她像个未出世的婴儿一样,即使费劲了力?气,却依然不能扭动身体分毫。

“姜雾。”他哑哑的开了口,声声缓慢。

像是又回到了青葱隐秘的年少,他于?晨光熹微间醒来时,茶肆的煮茶水咕噜咕噜冒着香气,一股一股飘进他的窗下,他呆呆的坐在被褥间,盯着那团濡湿,满脑子都是她舌尖上的茶叶,愣怔了好半晌。

几度抉择,几度徘徊,几度过错。

他笑了笑,胸口上的血洞狰狞不堪,满地青草赤红,积攒着一滩滩涌动的活血。

“姜雾,我后悔了。”

作者有话要说:陆狗还能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