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第 70 章

这是一句姜雾从没料想到的回答。

她显而?易见的愣了下,握紧刀把的手也?颤动几分?,只有那双琉璃眼眸还算平静,恍惚一瞬的功夫,倒还没露出什么令人察觉的神?色。

皓腕上的那只手愈来愈紧,姜雾盯着他,目光没有半分?退却?。

陆归龄期颐着她能有所松动,他想看见姜雾缓和下的脸,却?没想到她仍立在那儿,面色冰冷没有半分?消融,像是一片埋了数千年的冻雪。

僵持中,朝阳初露,从不远处的海面延伸过?来的金光,灿灿铺满天际云霞,一缕缕慢慢照见青年身后的庭枫,光色流转,暗红变成汪洋炽火。

她眼中的陆归龄,云端之上的遗仙,终于露出了脆弱的神?态。

“……姜雾,我不是故意忘记的。”

他的声音轻轻回漾在心海,姜雾冷眼旁观着,涟漪四起的波涛不算小,疼得?她心尖都?在颤动。

可那份痛楚像是被隔绝在掐紧的指尖上,她握紧了刀柄,饱满的指甲一半儿是粉,一半儿是白。

迟疑只会?让她做出愚蠢的选择,姜雾想,她不能再做迟疑。

阳光刺在长刀上,她猛侧刀锋,反手一击砍在青年的手上。

避开锋芒是剑修的本能,陆归龄也?不能规避,他果然极迅速的松了手,昳丽的眉目刹那失了颜色,变得?一片惨白。

“姜雾。”

美人没有多?看他一眼,白色的衣袂翩跹张扬,像一只欲飞的蝴蝶,她仍提着长刀,转身往来路走去。

背后扑来的清风很?熟悉,几乎是不用思考,姜雾旋着身,躲开了他又欲抓来的手。

她掀眼,目光清冷出尘,俱是一派平静无?波。

陆归龄抿紧了唇角,皲裂的浮皮被压住。

“我不是故意的。姜雾,我不知道摩诃镜中会?发生……”

“噤声,真君。”姜雾终于再度开了口,她打断了他欲再说下去的话。

她的眼眸清凌如冰,一眼望穿了青年沉甸甸的心头。

“无?情道只教会?了你这些吗?浮世幻梦一场,当不得?真君再度重提。”

陆归龄摇头,细碎的光芒落在他眼中,照出星星点点的璀璨鸦青。

“不,这不是梦,我的记忆告诉我,这都?不是梦。姜雾,我忘记了这些,是我的不是,但我如今想起来了……”

“但你如今想起来了,那又如何?”

姜雾俏生生站在花/径上,裙摆上沾染着落叶,乌发旁火红的枫叶环绕。

她不容置疑的道出事实,犹如一把尖刀,剜出了两人心头腐烂不堪的血肉。

“十四州无?数人望其项背的玉虚真君,无?情剑道天骄,经历了一场虚幻缥缈的心魔劫,又有什么值得?你大动干戈念念不忘。陆归龄,这就是梦,你合该知道。”

他的脸色变得?很?难看,姜雾一振刀光,冰冷的风吹起地上枯叶,露出一条干净的黑石面,纵横在二?人之间,泾渭分?明。

“别再越界。”

刀身挽了个漂亮的银花,姜雾负手横刀,白靴没入花间,离去的身影没有半分?留恋。

陆归龄看着她愈走愈远的身影,一张脸几乎失了大半颜色,怀中物什变得?滚烫,他突然想起了几个时辰之前,识海中跟随情根一同觉醒的器灵。

那是他在三英樰林秘境中,被困入洞天福地后,不知何时获得?的机缘。他一直未曾察觉,也?一直不知道,当初他斩碎的镜灵,正是传说中八大神?器之首的昆仑镜。

情根重回灵台,他的神?魂也?趋近完整,帝皇钟这才从万年沉睡中醒来。

它原本是东皇太一伴生的神?器,神?力强大到足可以?毁天灭地,却?因为那场波动了无?数神?魔的浩劫,从此长眠地底。

它说,这是他的执念。

陆归龄拦住了姜雾的去路,他迎着朝阳,淡色的唇张了又张,最终吐露两字,“别走。”

那柄刀没有在第一时间就指着他,秋阳炙热,姜雾微微眯起了眼,“我以?为我说得?够清楚了。”

“是我的过?错,我不该忘了这一切。姜雾,我不会?再逼问镜……昆仑镜与你说了什么,可是姜雾,你听听我的解释,好吗?”

“解释?真君需要为你的死敌解释什么呢。是解释你为何会?忘了这一切,还是解释你为何会?拔了自己的情根?”

姜雾问得?很?尖锐,身姿阳阳的青年立在那儿,她眼见着他脸色寸寸灰败,如同一棵霜打的枯松。

“不是……”

“你是不是很?好奇,我为什么会?知道?”她凝着眼,目光带了些微的讽意,“很?简单,就如同你为何会?知道昆仑镜一样。陆归龄,你总是把所有人都?想成了傻子。”

在陆归龄说出昆仑镜的一刹那,姜雾就明白了当日他困入的玄壁中,定藏了其他的机缘。

昆仑镜在她识海中小声惊呼,喋喋不休的开始念叨着此子大才。

姜雾按下疑惑,等?着回去再好好问问它,她收拢了心思,长刀垂下,立在身侧。

陆归龄依然固执的没有让步,“没有,我从没有如此看你。”

他顿了一下,紧抿的唇角微松,声音沉缓,“至于情根……我的确做错了许多?,姜雾,我那时太过?年轻,对?许多?事都?一知半解,我做了错误的选择,导致你经历三世痛苦。但这并非我的本意,姜雾,你应该信我,我没有故意而?为的想法,自始至终。”

“我信你?我如何信你!”她的声音陡然拔高,“陆归龄,欺瞒了我三次人世还不够吗?!一场心魔劫,过?了就是过?了,你如今做这般纠缠,究竟是想要再看我几次笑话!”

“姜雾,我那时没有情根,我不是故意的。”陆归龄的脸暴露在阳光下,雪色一般瑜白。

“是我把你情根拔了吗?!”姜雾抬起刀尖,指着他的脸,声音冷凝,“真君,体面二?字,你应该比我清楚。”

陆归龄避着刀尖,试图往前走了几步,却?被瞬息之间轰开的气息逼得?倒退数步,红枫震落,悠悠转在雪白的刀刃上,漫天叶旋,隔绝了他望来的视线。

姜雾不动声色按了按刀柄,她方才没有控制住丹田气息,暴动的灵力居然轻易逼退了陆归龄,一个化神?期的剑修,这由不得?她思索起自结婴后自己识海中的异常。

总觉得?那片烟波浩渺的冰川深处,暗藏着她自己都?未曾发觉的秘密。

她不自觉蹙起了眉尖,寥落的视线越过?落叶,渐渐看清了陆归龄微微有些伛偻的身影。

他侧着脸,挺直的鼻梁挡住高阳,一半眉目掩在阴影中,姜雾只能隐约看到他更加淡无?血色的唇峰。

难不成她的刀术已臻至圆满?姜雾眉心蹙得?愈来愈拢,满月教给她的刀谱到底从何而?来,怎么会?连陆归龄也?能避之不及。

怀里?放在心口的东西似乎太过?滚烫,压得?陆归龄几欲要弯下脖颈,才能克制住皮肉翻出的疼痛。

他动了动眼珠,视线低垂,触及在腰腹上渐渐洇出血的白襟。

无?妄海海底凶险异常,就连他也?差点无?法脱身离去,陆归龄又抬眼看着她,心头松了一口气,他想,幸好不是她。

帝皇钟是上古神?器,昆仑镜知晓的东西,它也?听过?不少。姜雾要来无?妄海寻找的宝贝,陆归龄知道了,也?知道此行不易。

而?他不忍她贸然涉险。所以?他由着识海中幻化的路线,亲去海心之深,盗取了鲲翼之侧的妄水。

亭亭玉立的美人,银光明亮的长刀,都?停在青年伸出手的那一秒。

他干燥的掌心摊开,两滴泛着淡淡蓝光的水珠从怀中飘出,静静悬浮在指尖上。

昆仑镜在她识海惊叫,“妄水!妄水!天哪天哪!鲲在干什么他睡成死猪了吧,怎么轻易让人族盗出来了,我天!伏徊当初脑子被谁踢了找他一个好吃懒做的家伙看……”

陆归龄轻声道:“我今日来,只是想把这个给你。”

姜雾没有再上前,她停在几步开外,垂在身侧的长刀贴着裙摆,广袖猎猎,盖住了她掐紧的指尖。

“陆归龄,你在做什么?”

他垂下眼,纤长的鸦睫盖住了滚动深色,“我只是不希望你冒险。姜雾,你需要什么,就给我说,我会?帮你拿过?来。你不愿见我,我也?可以?送至九重仙门……”

“陆归龄,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他的声音猝然被人打断,陆归龄不解的看向她,“我不愿看见你受伤。”

姜雾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脸色,她只知道自己需要花费足够大的力气,才能稳住摇摇欲坠的心房。

她压着唇角,不再多?置一词,裙角随海风转开白花,姜雾踩着石径,急迫的想要离开这里?。

她走得?又快又急,如同身后有什么猛兽追击,陆归龄眼色暗淡,他收拢指尖,终于在美人将要穿出中庭时追至近旁。

哪知还没开口,迎面一道磅礴刀影袭来。

陆归龄滞了下脚步,刀影带起余风,蹭在他束发的冠带上,清脆一响,乌发顿时落了满肩。

姜雾提着刀,欺身逼近。

“陆归龄!你到底还要怎么样?!”

诛何划过?长空,颤鸣着挡在那柄雪刃前,陆归龄在这一刻,终于看到了姜雾脸上破开的冰层。

她那双清凌凌的眼眸失了透澈,逆着光,沉着一片陆归龄看不懂的深色,连带着那两弯远山眉梢,也?因愤怒而?高扬。

洁白似雪的衣袖相互交缠,随即又被猛烈的疾风吹散开,像分?道扬镳的奔腾骏马,瞬间相背而?驰。

陆归龄有些手足无?措,他苍白的脸上显而?易见带了慌乱。

“我,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想把妄水给你。”

“你是我什么人?!陆归龄,你的施舍谁稀罕谁要!”

剑上压着的长刀未缓力道,姜雾高声怒道:“我不需要!”

说完,她又倾身使力,往下一折刀锋,陆归龄连退数步,却?终是迟了些许功夫,霸道的气流卷起他袖口,他手上脱了力,诛何将将飞出掌心,锋利的剑尖直逼来人。

下一秒,陆归龄指尖蓄力一顶,玄剑如一道流星,擦过?美人鬓发,狠狠扎入两人身后的花/径。

刀首垂地,姜雾轻抿着唇,心口急速的跳动这才传回耳畔,咚咚直响,似乎在提醒她方才的惊魂未定。

突如其来的怒意,就这样突如其来的消散了。

她深深吸了口湿润的空气,混沌的脑子重回清明,也?是这个时候,姜雾看清了他银封腰带上浸透的血迹。

他受了伤。

十四州很?少有人能伤他,姜雾不傻,一眼就看懂了他的伤从何而?来。

幽幽散开的清明,又在那一眼中,被无?数涌来的潮水吞噬,姜雾已经分?不清自己到底想要干什么了,她只静静看着他腰腹上逐渐洇开的浓血,突然想起了在她还是嬴般若时,从别人手上接过?的那一方血帛。

没有人告诉她,那到底是不是他的血,或许是,也?或许不是。但这都?不重要了,凉凉的海风一吹,姜雾耳鬓边散落的乌发轻扬,缭绕在两人的鼻息间。

陆归龄率先低垂下了眼,他不敢多?看她的脸,每一次的凝眸相望,似乎都?在提醒着他,当年犯下的愚蠢过?错。

他清楚的认知到,是他亲手葬送了两人的未来。

两滴莹润水珠又熠熠闪光在他的掌心,姜雾移开视线,看见他毫无?血色的淡唇轻启。

“这不是施舍。就当是我对?你的补偿,姜雾,我曾伤害过?你,这是你应该得?的。”

“我不受嗟来之食。”她的声音很?平。

陆归龄又抿了抿干裂的唇瓣,他低着声,喉咙嘶哑。

“姜雾,你是我的妻子。”

美人停在他脸上的目光没有变化,陆归龄顿了会?儿,“我想还清这份亏欠。”

“还清?”姜雾撩了撩头发,将其别在而?后,“那你觉得?,你何时能还清?”

陆归龄沉寂了几息,接着抬眼看她,“我不知道。”

“那我替你说。”

她提起长刀,霜色灵光一闪,手中锋利的刀刃就消失的无?影无?踪。

陆归龄见状颤了颤指尖,眉眼微松,他嘴角边还未露出的弧度,被姜雾下一动作顷刻打散。

美人欺身靠近,青葱白嫩的指尖勾起他几缕肩头散发,还没等?陆归龄反应过?来时,她已回正身,二?指捏着一缕乌黑的发尾。

姜雾抬手顺过?自己的长发,也?依葫芦画瓢用灵力斩下一缕秀发。

陆归龄看着她摆弄头发,心底突然意识到她想要干什么,他绷紧了下颚,嘴角平直,雪白的脸上惟有一双鸦青眼眸,愈来愈沉。

凡间习俗她知道的还不算透彻,姜雾胡乱打了个结,眼看着那两缕发丝松松垮垮,一副要散不散的样,只能叹口气先用灵力禁锢着。

“没办法,你看,连头发都?不想待在一起。陆归龄,你向来知天命、推六爻,三世夫妻都?没结个善缘,可见你我二?人结的梁子够深。为了以?后修道仙途坦荡,你想要还清宿怨,这我能理解,也?愿意帮你一把。”

帮他一次,也?算是帮自己一次,就此了结那段从未求得?的苦果,斩断心魔。

她扬了扬手中的结发,缠绕的发尾荡在海风中。

“陆归龄,现在还清了。”

青年没有答话,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

识海中不平稳的记忆又翻江倒海跑出来,迫使他正视着那段不堪回首的过?往。

因为巫族习俗的缘故,他与她的第一次婚礼并不在黄昏之际,而?是清净的霭霭深夜,前来恭贺的人不算多?,那会?儿他还只是一个初来乍到,却?备受天子猜忌的异族。

她坐在红被上,九旒华冠遮掩住面庞,他没有进屋,只是端正的立在门前,垂下了过?于清楚的视线。

一个是不染世俗的海外仙人,一个是懦弱沉默的天家公主,谁也?没有轻易开口打破这份沉默。

直至更夫敲锣,他默然作揖离去,沉稳的步伐中,风声轻缓,渐渐传来她撩起冠下珠串的声音。

珠玉相击的声音清脆悦耳,很?是好听。至少在他那段尚算年轻的岁月里?,倒还时不时会?想起那夜不算平常的风声。

第二?次成婚时,她从万里?迢迢之地而?来,彼时他站在巍峨城墙上,眯着眼看了半晌,才从华盖婚车上四处飘散的薄纱内,窥见几分?她的容颜。

敌国不怀好意送来的王姬,却?要成为他的王后,非但朝臣们?竭力反对?,就连他底下一度痛指暴君的百姓也?极为不满。

他是个桀骜不驯的枭雄,也?是个不按常理出牌的疯徒,他们?偏不要的东西,他偏偏就想要。

可谁知道,她那个愚蠢的弟弟从不肯掩盖自己蠢钝如牛的事实。

匆忙的成婚,将将停在她端来的合卺酒上,一分?不多?,一分?不少,恰好到他在许多?年后也?不禁生出几分?喟叹。

叛军临至,漫道荒野上的喘息之际,也?只够他抬头望一望天边明月,很?漂亮,也?很?明亮,像她,却?又不像她。

那是一个足够耀眼的女?人,却?被生生束缚在她自己编织的牢笼。

他在杀戮时并不会?想太多?琐事,因为杂念会?使他分?心,而?战场上从没有一个分?心的人能活下来。

手上的鲜血刺激着鼻腔,他已经杀了太多?人,这里?面有叛臣,也?有他的子民。

他并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突然大笑,可偏偏看见月亮,就无?端想起了她。

至于连婚礼都?不曾进行下去的最后一世,他没有见到她带着华冠的样子,只是在流光徘徊的廊桥水榭旁,凭着清幽月色,隐隐绰绰看清了她朱红的唇峰。

姜雾说得?对?,两人流连的百年里?,除却?孽缘,还是孽缘,夫妻能做到他们?这个份上,也?是颇为难得?。

二?人结缡三次,却?未有一次结发白头,她如今亲自剪下发尾,算是补上了那份孽债的源头。

陆归龄垂眼看着她手中乌发,面色苍白,也?亲眼看着她掌心生出一团幽紫的火焰,将那株结发烧得?一干二?净。

“世人都?说结发为夫妻,现在结发已毁,陆归龄,这份债,我已帮你还得?彻彻底底。”

姜雾拍了拍手掌心,声音轻慢。

“自此,你我前尘尽断,你走你的阳光道,我过?我的独木桥,永不相欠。”

他掌心那两滴妄水还闪着光,姜雾的目光落在上面,突兀笑了。

这是她今日见面以?来头一回笑,眉眼弯弯,笑意慵懒,如同一只伏息的猫。

“至于妄水——陆归龄,你其实从来都?不信任别人,年少是,摩诃镜是,如今也?是。而?我,从不会?将希望放在你的身上。万般皆由己,自立者人恒立之,这是你教给我的。”

画地为牢,困住受了重伤的陆归龄,实在是一个称得?上不错的法子。

陆归龄的眼眸清亮得?赫人,在那片绚丽的鸦青色中,她化成一道霜色流光,恍惚掠过?了天边云霞,最后直直落入海心中央。

心头强烈的不安蹿上喉间,他嘴角慢慢留下浓稠的鲜血,蜿蜒着苍白的下巴,一滴一滴,打湿了衣襟。

这是陆归龄第一次意识到,他似乎再也?追不上她的背影。

作者有话要说:抱住自己的满地鸽子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