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结发受长生

这年隆冬,道缓的姑表兄,齐世子姬衡年末朝贡,他这破天荒地来了一遭,让包括皇后在内的大臣们提心吊胆了好几日。

他却没事人一样,先是朝天子拜了拜,再向皇后拜了拜。

道缓沾了折玉的光,头一回?挨着帝后坐在了上?位,这位风华正茂的表兄盯着她看了会儿,才施施然有礼道:“恕我眼拙,原是大表妹。”

坐在下方的襄城噗嗤一笑,她捧着肚子歪在霍小将军身上,乐不可支,“眼拙?衡表哥你方才不敢认,可是在寻我?”

姬衡惭愧,他抬起袖子半遮着脸,朝襄城作揖,“嫮表妹,多年不见,可还安好?”

以往这种?盛会,道缓连杯羹都分不上?,更别提端坐高位,由着众人敬仰。

襄城与他熟悉,是自然的道理。

那厢觥筹交错,道缓却安静极了,她跽坐在折玉身侧,二人在这盛会中格格不入得像个局外人。

“殿下,娘娘最?近身体可有不适?”

道缓顿了下,嗫嚅着嘴想了半天,没敢把皇后前些时日疯魔的样子说出来,“应该还算康健,国师……?”

折玉垂下双目,清冷的瞳孔中倒映出公主的影子。

“齐王狼子野心,殿下近日多要防范。”

数日前,齐王信鸽带来了宏伟霸业的图谋,欲杀皇后之心昭露。

手中仍然握着片刻前胞妹的寄信,折玉的眉眼恍然露出些许怠容。

舜华叛族,是他从未想到的结果。

她那番苦苦哀求,放弃了巫族圣女的身份,只为了一个男人。

一个曾经以她性命相挟至亲的乱臣。

春深,天子揽着如夫人坐在高位,皇后因病静养,缺席了一年一度的祈蚕节。

皇后憔悴极了,她那双眼睛黯淡无光,吓住了久未回宫的襄城。

“母亲?”

女人白嫩的手指尖触碰在皇后脸上,那里爬满了干枯的皱纹。

襄城抖着收回了手,伏在吕叶馨香的肩头。

“为何……陛下要这样对我?”

襄城悲切而痛苦,娇小的身躯似乎因为愤怒而轻轻颤抖,“母亲做错了什么?何至于此?何至于此!”

吕叶抱着她,一手护住她高耸的肚子,再过旬日便是临盆了,襄城万不可出什么岔子。

这位服侍皇后近半百年岁的忠仆,果决抚平她的悲痛。

吕叶将她肩头滑落的春衫揽上,“灵巫异心,连同褒许蛊惑陛下。殿下,您是娘娘最?后的希望。”

襄城扭过头,看见皇后蜷缩着身子,捧着金炉白烟,大口大口吸气。

她的母亲,秦国镶金砌玉堆出来的嫡王姬,多年前闻名百国的美人,被天子迎为发妻,三十年盛宠不倦,如今却被袅绕不散的烟雾左右,形容枯槁,灰发苍苍。

“是国师!是他……一定是他!”襄城扶住吕叶的手臂,眼里迸射出狠辣,她的泪水滑落两腮,“快,孤要回?府……传信给将?军,让他不论如何,三日内赶回上?京。”

“孤要让国师明白,何为主,何为仆。”

霍决带着家臣奔袭八千里,日夜不辍,终于在第三日黄昏赶回了上?京。

海棠花繁,盛放在枝头,粉嫩的花雨被风吹散,最?后寂寂落在榻上?娇娥的鬓间。

襄城昏昏欲睡,这几日的劳累让她身心俱疲,恍惚间熟悉的烟草味儿萦绕在空气中,她睁开眼,看见俯身的霍决。

是了,除了这个从小浸润在硝烟篝火的将?军外,还有哪个男人能这样靠着她呢。

“你回?来了。”她的语气如同一滩死水,平静得未起波澜,“孤失败了,霍家三分之一的人都折在那儿了。褒许是个聪明的女人,柔弱依附陛下,的确可以得到最安全的承诺。孤不得不承认,国师是个厉害的人。”

男人亲吻着她,唇瓣带下鬓发间的落英,“殿下不必忧虑,臣回来了。”

襄城却未同往常一样闭上眼,她凝视着他深邃的面容,眼睛里的光芒明明灭灭,像是悬崖之巅将?落不落的凌霄花。

“孤从未败过。可如今,孤却失败了。”

“殿下。”男人轻轻叹息,桀骜不驯的眉眼微微低垂,少见有了温和。

他扶正云鬓中歪斜的步摇,“臣是你手中最锋利的刀,会为你扫除一切障碍,直至天下同臣一样,紧握在殿下手中。霍家是你的,臣也是你的。”

襄城微微睁大了眼,手心握着一块黑色虎符。

天子兵权四分,其中最?重?的莫过于禁军与玄铁骑,她曾在母亲理政的桌案前见过,赤红的朱雀玺是禁军八大统领唯一听遣的王令,而一分为二的黑色虎符,则是霍氏所统御的玄铁骑,世代忠于天子。

霍老将?军忠心不二,去岁征讨西姜时,途径雨林染上?重?病,临终前将?兵权转交给长子霍澄,再三叮咛嘱咐,不忘家训,务必忠国忠君。

而如今,这枚沉甸甸的军令就躺在她白皙的掌心。

“你……”

霍决知道她想问什么,却没回?答,只埋低了头,吻在她雪白的软玉上?,温香裹挟着那份低哑。

“阿澄从未做错过任何决策。惟有杀你之心,令臣彻夜难寐。”

·

白鸽翙翙,落在地面上,不远处的琼树下摆着一方茶案,天子身前最?仰仗的国师屈腿坐着,一身透白的麻衣素衫,不似以往黑羽华裳,却在那缕银发下,更显道骨仙风。

清雅的茶香吸引了小家伙靠近,折玉打?开它脚上?绑着的信筒,垂下的眉眼看不出任何异常。

他指尖微松,那封蜷曲的薄纸无故燃起火苗,瞬间变成灰烬,消失在阵阵香风中。

齐王的手能伸进内宫,不是他日益猖獗的强盛,而是有巫族之力为其开道。

不论是四年前的幼太子溺水,还是今日毒瘾疯癫的皇后。

“国师?”

他循声看去,娴静温柔的公主牵着男孩,面容有着难掩的忧愁。

连日来内宫传露的消息,让她疲惫不堪。

道缓没有天子的诏令,无法进入紧闭大门的万春殿,襄城权势滔天,却也只是哭着出了内宫。

她无法想象,再次重复多年前绝望流泪的妹妹。

“殿下,这里很危险。”

“我知道。”

这几日未曾休止的暗杀比从前更甚,折玉分神顾及他们多有不便,道缓就自觉安分待在公主府内,少有涉足此地。

若非晌午时,她路过小院,听到谢风垠烦躁的轻斥,道缓也不会想起,久不见面老师的学子,是怎么也打?通不了困扰许久的沉疴症结。

这是她的疏忽。

饭毕,她立在角门口听了会儿动静,虽然除了遥远的闹市喧哗声,再没听到其他。

道缓斟酌着光天化日下,襄城或许有些顾忌,便拉着羞红了脸的谢风垠出了府门。

时间一晃好多年,小郎君已是通读四书的年纪,道缓摸了摸眼角消淡的疤痕,却从未换下那副不再新颖的半额面具。

郦娘子患了痢疾,人心惶惶下,彼时尚存清醒的皇后让人移出了内宫。

却也过了半月,身埋黄土。

茵陈哭红了双眼,由着人推来一方石碑,上?刻遒媚秀逸,又有令人熟悉的严整。

道缓撑着伞,静静立在枯树下,视线慢慢变得朦胧不清,她知道,这是不能流下的眼泪。

她的父母威仪天下,绝不会容忍一介帝女,为低贱的戏子哭丧。

她仰着头,倒流回?鼻腔的酸意蔓延至喉头,道缓想,她不能再待在这里了。

多停留片刻,她都会忍不住心头的疼痛,轰然大哭出声。

道缓折身看着何录事,她的眼睛像雨后洗过的天空,清亮宁静。

“我想回去了。”

她留下了不少家仆,担心茵陈大悲后疲乏,又留下了一辆马车,何录事不得已与她同座,拘谨又克制的开始告罪。

“殿下,是臣逾矩了,还望殿下恕罪。”

道缓没有心思?再同他周旋,轻轻应了声,便靠着窗侧假寐。

寂静中,淡雅的墨香散开,紧接着是纸张触在笔尖上?的轻压声,道缓睁开眼,不出所料的看见他手执小楷,厚厚一叠小册已写了大半。

她的目光从笔杆滑落,掠过几处指腹紫红的小口,最?后停在那方泛黄的纸张上?。

郦娘子生前最?挂念的两件事,一是她守了一辈子的财帛,一是比那些财帛还重?要的茵陈。

如若不是她突患恶疾,茵陈的婚事,也就是今年的事了。

记忆里明媚活泼的小姑娘,早已变得沉稳缄默,道缓知道,茵陈已经二十五岁了。

放在内宫里,也是一个可以放出宫去婚配的女官。

“何卿。”

“殿下?”

何录事有些诧异不知何时睁开眼的公主,他停下笔,眼睛里带着疑惑。

公主府内从官九年,他早已从最初的不满,渐渐变成?现今的安然。

叔父临别时曾为他斟满薄酒,朗笑而言:“阿纠能诗善文,律吕书绘无一不精,不如随我入少府,仕天子诸侯。”

少年时的何纠满腔壮志,他的眼睛明亮又笃定,映衬在满园月色下,豪情旷达。

“纠只愿圣人明世,百家能开太平,纵一生渺渺何惧。”

作者有话要说:我估摸着大概还有三章能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