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仙人抚我顶

清晨,日光熹微时,叩天阍的大门就被人缓缓打开,年轻的国师身着玄黑大氅,披着朝色,从宫门口缓步行来。

温阳之下?的银发,像是着上?日色的天水锦,举步行走间,流光徘徊。

二十岁之前的道缓,会在晨光尚好时,穿过薄薄的白雾,从西宫道的一隅偏殿,慢慢走向北海池。

待日头高挂时,她将将坐在梨苑看台上,悄悄捶着酸软的腿肚。

二十岁后的道缓,搬离了内宫,住进了上?京长街里的公主府。这座很多?进很多?出的府邸,正对着国师府的大门。

道缓平添了许多烦恼,但凡出门时她都纠结万分,对面玄黑坐兽张牙舞爪的模样让人却步。

然而每次从角门走出后,安静的模样却看不出半点挣扎。

跟在道缓身后的女婢茵陈,轻笑着打趣:“殿下殿下,对面可住着什么洪水猛兽了?”

茵陈是郦娘子?年轻时收留的幼女,平日里见道缓来,总是喜笑颜开甜甜唤着‘阿姊’,惹得郦娘子?没好气的纠正了一遍又一遍,“是殿下?不是姐姐!”

道缓出降时,郦娘子?将她送了来,小姑娘已是碧玉年华,哪儿能跟着她在深宫过一辈子?。

茵陈通红着眼跪在跟前,道缓摸了摸她的头,安抚道:“公主府应该会很好,我也会待你好的。”

除了无所不在的监视,她的府邸确实还算不错了。

道缓已经忘记了,她第一次送到内宫时的消息说了什么。

但应该不算是轻松的,之后接连半月,她的丈夫都长宿叩天阍,像是天子?又出了什么怪事。

待他回?到上京长街时,已是三月春末。

道缓安静的站在角门口,巨大的石狮子挡住了她的身影,却未能挡住她凝聚的视线。

国师挺拔的立在那儿,他面前是古朴神秘的国师府,他身后是巍峨庄严的天家门阙,道缓看着那束随风浮动的银发,垂下?的手指慢慢收拢,指尖隔着锦衣轻掐。

年年复此日,这样的场景总是相似的。

茵陈提着裙摆,歪着头看了许久,待玄青朝服的郎君上?了国师府长阶,才发出一声惋惜,“殿下,如此国色,您怎能不动心呢?”

道缓颤着眼,轻轻按在心口上,摇头,“仙人不属于天子?,亦不属于我。”

道缓二十五岁时,天子沉湎酒色,早已不理?朝事,她跟着女婢穿过宫闱,见到了面容疲惫的母亲。

几月前,年幼的太子失足落入太液池中,救上?来时已没了气息。

皇后伏在这个过继的小儿子身上,凄哀哭了一宿。

接连丧子极大地打击了她的精神。她的母亲戴着那顶华丽的凤冠,微微驼了后颈。

“他待你不好吗?你还年轻,怎么突然想要过继嗣子?”

这是道缓头一回?从皇后口中听到的寥寥关心,她抿着嘴角,低着头不敢回应。

皇后歇了心思,不愿再费神多?去探究,她这不受宠女儿的闺房事,摆摆手允了。

道缓恭敬的伏拜稽首,她很想现在就离去,回?到长街上?,吃一串冰凉酸甜的糖葫芦,却又怕多?疑的天子再次猜忌。

道缓想起那双修长白皙的手,轻声说:“国师待我很好。我只是想有一个孩子?。”

国师府里的幼童,垂着双髫,小小的身子才刚满四岁,就跪得端正,道缓看着他依稀能见几分熟悉的眉眼,缓声:“你可愿跟着我姓?谢风垠……也是个好听的名字。”

幼童早慧,天子令下达公主府时,他正朝着道缓磕头,“谢殿下?赐姓。”

渥丹色的裙袂扫过他鼻尖,眼角贴着银纹花枝的公主弯腰,轻轻将他拉起,搂进怀里,温柔的细语低吟,像极了襁褓时母亲的怀抱。

“你该唤我一声阿娘。”

每月朔望,驸马按例会被诏入府内,这是礼制,也是祖规。

道缓跽坐在水滨尽头,等待着远处踩着木屐的郎君缓步行来。

一捧银发低垂,他按着此处俗礼朝公主作揖。

道缓侧着肩头,连忙起身微垂着长睫,不曾多看他一眼,“国师不必多?礼。”

这句话谁也不知道说了多?少?遍,下?一次再见,道缓又会按紧了衣裙,低着头再次重复,固执得像个老学究。

她本分的守着礼制,在录事克制又探究的目光下?,多?一分的逾矩也不曾有。

折玉淡着眉眼,和刚入盛京时的模样无甚变化?,玄色衣领盖住他白玉般的下?巴,只微微露出一点嫣红的唇峰。

他没有拒绝天子赐婚。

折玉谨守臣子本分,试图以此降低天子?对巫族的那份猜忌。

天下群雄并起,长达七百年的谢氏皇权岌岌可危,诸侯们不掩分毫的异心,时刻提醒着人们这个王朝即将坍塌。

百国之中,数齐楚二侯最为强盛,秦国次之。

多?年前的万朝来贺到如今已是名存实亡,齐王听诏不听宣,依附他的小国也跟着不再朝拜。

殷丞相在世时,怒斥齐王不尊,死谏天子出兵伐齐,被珠帘后安坐的皇后拦下。

他一生为国为民,忠肝义胆,实在不能就这么死去,就算朝臣不说什么,天下士子也会洋洋洒洒长篇大论下?来,直呼国将不国。

皇后摄政期间,并不想看到万民对她口诛笔伐。

可老丞相到底是死了。

折玉在寒夜里抱回了一个男童,孩提之年正是好动的性子,伏在他铺满黑羽的肩头,哭得面皮紫红。

道缓多?次在国师府见过这孩子。

庭中琼树葳蕤,枝繁叶茂,眉眼平和的国师按着他肩头,低声指导着那姿态不雅的弓步。

琼英阵阵,拂落在折玉袖口,他执剑的手腕轻翻,那抹白色飘然坠下?,落在道缓的心头。

她想起多?年前在梨苑听曲的日子,那时江阔云低,一望无垠的北海池波涛滚滚,湿润的空气浸染开来,郦娘子?敷上粉墨,环着袅袅余音,云缎似的水袖轻舞。

“……无情有情,只看他笑脸来相问。

待要应承,这羞惭怎应他那一声。

我见了他假惺惺,别了他常挂心……”

明珠莹润,照亮了一方夜色,道缓垂着的碎发滑落,勾在她眼角的银纹花枝上?。

夜风凉人,她压紧了衣袖,转头朝身后侍奉的录事轻言,“今夜朗星明月,我想起去岁隆冬埋下?的梅酿,劳烦何卿前去替我取来吧。”

支开了天子留下?的眼线,国师干净漂亮的眉目微松,他看着面前柔弱的公主,温言:“多?谢殿下?收留风垠。”

道缓摇头,垂下?的眼不知看着何处,“我很喜欢他,是个很好的孩子。”

如果此时那名何录事还在的话,他一定能精准的发现,跽坐一侧的公主绷紧了脊背,那双掩藏在几案下?的手紧紧绞着,半点也不像是表现得那么风平浪静。

良久,公主听到了一声清雅的低叹。

“殿下,不慎沾染上?浑水,尚可换一套华裳,可落入沼泽里,您只有越陷越深,再难抽身离去了。”

两年前,齐王死士带来了舜华从不离身的木镯,以她性命相挟,迫使折玉除去殷氏一族。

想到自小体弱又爱胡闹出逃的胞妹,折玉从不松动的心动摇了。

殷丞相忧国爱民,是天子?庙堂里少?有的忠君之才。

折玉不愿夷族,僵持之下?,齐王同意了只杀丞相一人的诺言。

可并不是谁都像巫族一样重诺。

等他从伏击丞相的漫野荒郊赶回时,殷府满门惨烈,折玉只来得及从死士手中救下?殷氏最后一滴血脉。

齐王信鸽带着他亲手写下?的墨书回?去,殷氏负隅顽抗,拼死戮尽满门。

这个孩子?若被发现,皇权式微的公主难以承受齐王的怒火。

取酒的录事匆匆赶回。

折玉侧过脸,他的目力极好,远处绵延无际的池水漫漫波澜。

幽香沁鼻,微苦的梅酿滑过喉头,道缓忍着舌尖不住蔓延的涩意,松开了紧攥在掌心的衣袂。

录事难以忽视的目光寥寥落在道缓身上,她专注的凝视着酒盏,逼回声音里的难受,“我的手艺不太好,这酒有些涩口,国师还是饮茶吧。”

录事执笔,快速地在小册上?书写。

‘年七月望,宴于水滨,主弃杯罢饮,言其涩口难咽,主婿不可食之。’

茵陈看不惯录事随时随地都跟在身侧,圆眼一瞪,气鼓鼓拦着人骂道:“殿下深闺岂容你等踏足?你还是不是个男人啊,怎么跟宫里的小内侍一样,走到哪儿都要跟着,难不成殿下沐浴,你要奉香胰?殿下如厕,你要递手纸!”

向来严肃的何录事俊脸一红,憋了半晌也没说出个子?丑寅卯来,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小女婢砰的一声甩上殿门,差点砸着他鼻尖。

道缓无奈,反过来劝着她,“你同他置什么气,他也是受人之命、忠人之事。”

单从道缓这么些年来,从未说过他半分不妥就可见一斑,自家公主的性子,说好听点是脾气好,说得难听的,私下?里什么话都有。

茵陈红了眼眶,见不得她被人如此指指点点,方才发了一通脾气,也是气不过。

道缓从来没否认过,她是个懦弱无能的公主。

她年少?时,也曾羡慕过襄城,也曾幻想着自己能那般张扬的活着。

可是天子?从未将目光放在她身上。

她的母亲一心想要爱宠,她的兄长忽视她,她的妹妹厌憎她。

道缓本该死在太子?的国葬上,是皇后拦下了天子的鸩酒。她代替襄城,成了天子的眼睛,嫁给国师。

她苟延残喘的活在这泱泱盛京,又怎还有年少虚幻的残念。

那双霁月清风的眉眼,恍若霜台笼日,刺目得让道缓垂下?眼,再垂下?眼,直至眼睫恰如其分的掩盖住那份惊艳,那份怦然,她才如求了升斗甘泉的涸辙之鲋,拼命努力地呼吸,松泛开掌心揉皱的华锦。

她这般卑微的爱恋,低进了尘埃,却从未妄想着他看一眼那份可怜的情意。

世人嘲弄她,讥笑她不幸的人生,道缓安静受下?,忍着这浅浅的疼痛。

可道缓无法忍受他这样看着自己,出尘的眼睛浮露出礼貌克制的婉拒,就像面对着自己的父亲,看着这个腐朽而又跋扈的王朝,深掩下?极力克制也不能抹去的鄙夷。

到这样,她就再也抱不住那份可笑的情意了,道缓想,她会无地自容,会羞愤欲死。

作者有话要说:是我的乖宝没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