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燐火宵飞

半夜喝酒,确实是姜雾从来没想过的事。

但不得不说,叶纵云带来的三百年紫云花雕,名不虚传。

“凡世间有许多有趣的风俗。生了男孩的人家,要在树下埋一坛酒,等他长大后娶妻时再挖出来宴请宾客,称之状元红。同理,生了女孩的人家会做女儿红。”

姜雾是知晓这些常识的,当然,她也还知道更多。

“这我知道。客人们上门道喜时,会对男孩一家说’弄璋之喜’,对女孩说’弄瓦之喜’。不过,你突然给我说这些干什么?”

叶纵云慢悠悠喝了口名酿。

“让你知道今晚这口酒的来之不易啊。”

姜雾噎了下,继续听他后文。

“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孩子夭折时,女儿红也就变成了花雕,取自鲜花凋谢之意。这瓶花雕,相传是申州的一户人家所酿,他们的女儿名唤紫云,幼时曾在花灯节走失,辗转数年,于十三岁时又被牙婆卖回了自己家。”

“他们家的夫人自从丢失女儿后,就得了癔症,此番看见女儿失而复得,竟然高兴得晕厥过去,昏迷数日不见醒转,第七日一早就去了。她家老爷是个乡绅,向来安分度日不惹是非,许是心里隔阂,认定自己女儿在外多年,已非清白之身,而今又害死了她母亲,竟连夜将人轰出府去。”

“可怜她还未及笄出阁,就病死在了漫漫雪夜。后院大树下的那坛女儿红,也被人遗忘在了回忆中。三百年的紫云花雕,便是这样得来的。”

姜雾敏锐的感觉到,跟她一起喝酒的兄弟情绪不大对。

“……说来你是怎么得到这酒的?我听说十大名酿中,数紫云花雕年份最浅,但也数它最为难得,因为至今也没有人见过它,你是缘何知道这么多有关它的事的?我还一直以为这只是个传说。”

叶纵云笑了笑,摇晃着杯中佳酿,“你还当真了?这故事我瞎编的,你有空多下山转转,没事就去戏楼里听几出戏,那里的故事可比我说得精彩多了。天天围着那不开窍的剑桩子转悠有什么用?”

“瞎编?我可不信——你天天胡说些什么?!我围着他转???这可能吗??这不可能!”

某人气急败坏的跳将起来,一把摔了杯子。

莹润透亮的杯珥触在地上,发出清脆一击,随后安好无损的被叶纵云捡了起来,放在姜雾面前。

“财大气粗的姜大小姐,麻烦可怜可怜我这山穷水尽的家底吧。”

姜雾不屑一顾,“玄阶灵器,出自大名鼎鼎的叶少宗主之手,怎么?摔一下都承受不住了?”

“搞清楚,我用来喝酒的,哪儿会没事去加防御,你万一给我摔烂了呢。”

“……行。你别扯开话头,这酒你怎么得来的?你爹给的?”

听到这话,叶纵云眼里冷却了几分兴味儿,面上的笑寡淡了些。

“怎么会?这是我之前在申州游历时,遇到的一位朋友送我的。”

“男的?女的?”

原谅她突如其来的好奇心。饱暖思淫/欲,虽然对着叶纵云没啥那心思,但八卦之魂熊熊燃烧也是能理解的。

毕竟美酒在怀。

叶纵云挑了下眉。

“你猜。”

“懒得猜。”姜雾抱着酒坛子,木讷讷的出神说着。叶纵云不愿意说,她也不好逼迫人家,毕竟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小秘密,就是这刚刚好不容易燃烧起的八卦之魂,陡然浇灭了。

“不过,”许是良心未泯,叶纵云好意道:“我在申州确实发现了一些了不得的东西。”

“什么东西?”

姜雾侧着脸,靥上软肉被她撑着的臂膀挤在琼鼻旁,看得叶纵云直想发笑。

“现下先不告诉你。”

他故意买了个关子,惹得姜雾直接圈着酒坛子伏在石桌上,极其不雅翻了个白眼。

她是真没搞懂,叶纵云大晚上拉她出来喝酒到底是干什么的,就是为了给她逼逼赖赖说顿模棱两可的故事,最后再卖个关子?

“你可以退下了。小云子。”

叶纵云脸色一僵,他若是记得没错,这称呼在凡尘里多指太监。

至于姜雾是为何会知道这些,叶纵云直觉跟她那个五师叔脱不了关系,估摸着是为老不尊带着姜雾看话本子。

几年前还挺流行一出,名叫《小燕子变凤凰》,他宗门的那些师妹,都爱看这些。

叶纵云不会承认,他年幼时可没少受灵璧的欺负。

他没好气的一挥袖,收走了酒杯,那酒坛子被姜雾施了术法,一层厚冰将坛底跟石桌凝在了一起。

“等这事儿了了,我自会告诉你另一个乐子。”

“慢走不送。”

姜雾背对着他,脑袋枕在胳膊上,白如软云的广袖垂落在桌沿。

看吧,为了跟这厮喝酒,姜雾外衫都没套,只来得及匆匆用术法从乾坤袋里调出来一件长衫,更深露重,就算是修仙之人也不免感觉到月宫寒意。

她缓缓半阖着眼,指尖无意识敲在瓷面坛身上,轻轻的仿佛回应着酒中美梦。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滴游雨落在她脸颊上,姜雾困顿的抬了抬眼皮,由着酥麻的手磨蹭石桌,好似有不听话的蚂蚁爬来爬去,带着一丝灼热烧心。

半睡半醒间,恍若看见一道清风朗月的少年身影。

“你……”

呓语掩盖在她垂下的眼睫中,没有人听到她说了什么。

包括她怀里圈着的那坛花雕。

·

天蒙蒙亮时,游家灯火将熄,袅袅青烟腾飞,环绕着水榭楼阁,姜雾强撑着宿醉的脑袋,眯眼看清了高楼之上立着的人影儿。

不怪她贪杯多饮,实在是美酒误人。

不过,游宵飞这是闹哪儿一出?怎么一大清早就站那儿看着她?

姜雾捏了个净身诀,视线落在痕迹又淡了许多的指骨上。

看来这次试炼,她来得挺正确的啊。玄机都没法子根除的耶珠藤毒液,竟这两天的功夫,就淡化了不少,想来也是她师伯炼丹手艺又精进了一番,回去一定得告诉他。

脑子里突然回想起昨半夜烧心的错觉。

姜雾抿唇,转头将这股错觉抛在脑后。

她起身朝对面点了点头,打算打个招呼就回屋好好补个觉。

没成想游宵飞开了话头,“贾姑娘,昨夜雨丝如幕,你睡在这庭院石桌上?”

姜雾后知后觉揉了揉太阳穴,“你说得对,我现下觉得头疼,应是着凉了。”

“体痛,呕逆,脉阴阳俱紧者,名为伤寒。”游宵飞缓步下了台阶,“贾姑娘,可有如数症状?”

姜雾一个修士,哪里会有这些凡人才会引上的病痛?如今看来,逢场作戏也是一门手艺活。

“是有,是有。游老板也懂岐黄之术?”姜雾摊手,雪袖拂落石桌上的新叶,看样子昨夜雨势还挺大的。

“看过一点《伤寒杂病论》,不敢说懂。”

他走得近了,姜雾像是被昨夜的紫云花雕洗了眼睛,拨开迷雾,突然看清了他面具上繁复的花纹。

以及一点很小很小的血痕。

姜雾不自觉绷紧了下颚。

“游老板每天都起这么早?”

游宵飞笑起来,露出的下巴依然颇为怪异,“不,我很少起这么早。除非是遇见了让我睡不着的事。”

姜雾疑惑的瞥来一眼,他停顿了一会儿,又道:“……和人。”

“贾姑娘,我为你把把脉吧。”游宵飞伸出了手,邀请着她。

姜雾却在那一瞬间,脊背微僵。

“游老板不若给我请个大夫?”

“哈哈,我正有此意,不过此地距江都城也有四里地,要请大夫过来,少说要花上些时候。恰巧我对伤寒这一病钻研了些时日,姑娘若不嫌弃,就请在大夫没来之前由我诊治一番吧。”

这一席话,说得有些前言不搭后语。姜雾敏锐的发现了错处,“方才游老板不是说,只看过一点《伤寒杂病论》吗?怎么现下却说钻研了些时日。”

她看着他,对上了那双弯弯带笑的眼睛。

游宵飞依然保持着伸手的姿势,仿佛笃定她会让他把脉。

“我少年时家境困窘,曾一度无以为继。缠绵病榻的时日也不再少数,自学诊治,实非我所愿。”

姜雾想起了王老汉曾说过的游家小子。

就算现在的他已非昨日之他,但姜雾也不得不承认,少年时的游宵飞,或许曾真的是赤子之心。

算了,她一个身怀仙器的修士,还怕了他不成?

姜雾伸出手,皓腕雪白,脆弱的青经埋在皮肤下,散发温热的跳动。

游宵飞搭上手,姜雾注意到他食指上火焰形状的指环。

“游老板做灯时,也会带这些小玩意儿?”

“小玩意儿?哦,你是指这个?当然。”

姜雾曾看过玄机炼丹,她师伯这么一个炼丹高手,都会素手碰触药材,只为保持最纯粹的药性。

“这东西不会割破纸面吗?”

姜雾明显感觉到手腕上搭着的指腹力道一重。

抬头看去,游宵飞逆着光,眼睫半垂,露出幽暗的瞳仁。

“它嘛……只会割破皮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