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雾醒来时,周身舒畅,毒性大减,似是丹药起了作用。
她眯瞪了许久,也没想起夜访她梦里的人模样。惟记得那脖颈上,结喉右下,似是落了一颗殷红的小痣。
二人匆匆往村外荒泽赶去,远远便瞧见那一处春色迷人。虬枝葳蕤,垂在院墙外的丝绦来回摇摆,风萧萧处,其叶蓁蓁。
姜雾手中尚提着一盏未点的兔子灯,长耳雪白,乖巧伏首的模样颇有些像它的主人——月月晨起时捧着纸灯,漂亮的猫眼藏起胆怯,腼腆问道,
“星星仙女,你能帮我把兔兔送给嫦娥姐姐吗?”
“兔兔?”
小姑娘低下了头,鬓发下露出玉白的耳廓。
“月月不是有意的,等给爹爹娘亲换来了仙灯,月月就会跟星星一起回去的。”
“兔兔会像月月一样,陪在嫦娥姐姐的身边。”
姜雾头一回被这童言稚语给逗笑了。
她接过那柄纤细的灯杆,其下坠着一盏工艺粗糙的兔子灯。
“星星知道了,我会告诉嫦娥姐姐的。”
微风划过她脸庞,姜雾回神,停了脚步。
身旁的少年握着一方罗盘,手指翻飞,正在行推衍之术。
即使是百年后身负盛名的天之骄子,也有年少时’初初学步’的窘境。
“离宅属火,坐南朝北,正东为生门大吉之象…”声音稍顿,他驻足在大门前,抬眼,“此处为绝命方,大凶。”
姜雾下意识捏紧了指缝里的灯柄。
细小的毛刺扎进皮肤,隐隐泛疼,这种感觉在她尚未经事的年幼时常出现。
一面恐惧着前方毫无预期的危险,一面暗自祷告平安度过。
她低头看了看指骨上浅淡的青痕——十日前的这双手,曾在生死攸关之际,狠辣又决绝的直穿腹地,夺取了耶珠藤妖丹。
即使毒液浓烈,将皮肉腐蚀得差点露出白骨。
被混天绫带回银霞峰时,姜雾疲惫得睁不开眼,形容狼狈。
紫微抱着她,那把漂亮的银鞭扔在脚边,额头上微凉的手心颤抖。
若不是玄机拦着,只怕那日苍山便会迎来一位百年难遇的贵客。
——的确,无妄海旁的耶珠藤林,与苍山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当年抚灵峰峰主入住苍山时,曾以心头血亲自灌养了它。
没来由的,姜雾突兀开口:“这次抚灵峰的弟子,怎么没跟着过来?”
少年顿了顿,“此地离苍山不远,无需弟子随行。”
小邺村位处辰州北部,的确是苍山管辖的地界。
姜雾玩味似的笑了笑,眼睛落在少年挺拔的背影上,
“我还以为是你跟人闹别扭,别人受不住你这狗脾气了。不过,话说回来。”
少女转了目光,翘起脚背勾着垂藤。
“我记得,云峰主如今芳龄……似乎大不了你多少,马马虎虎算下来,也就十来个我吧。”
初出茅庐的天之骄子,少年风流,多多少少总是会沾惹些桃色的。
八卦榜上顶着响亮的名号冒头,飘忽来去,左不过美谈一桩。
余音散在她侧首望来的一抹笑中,陆归龄微愣了会儿,算是听明白了她的意思。
“抚灵峰一事,我并未知道多少。”
直截了当,毫不拖泥带水。
虽说陆归龄在她眼中向来是假正经第一人,可现下这般直白的回答,也让姜雾颇有些措手不及。
一百五十年前,清雅曼妙的杏林仙子入主苍山抚灵峰,修仙界不论男女,群雄震动。
满山誓要与剑相伴终生的光棍们,就在那时懂得了云鬟眉秀。
“……我并未说此。”姜雾停下晃动的足尖,身形歪了歪。
少年沉静抬眼,手上的罗盘稳稳当当。
刹那间,姜雾腿上已然有些消退的伤口,又泛起灼热的疼痛。
连同她此刻慢慢爬升起的羞赧,密密麻麻,塞满了神思。
“有人。”
他转身跨门而入。
姜雾捏了捏衣衽,迫使思绪回笼。
没法子,紫微自任掌门起,九重仙门便与苍山不对付。向来有关苍山的消息,姜雾是听得最多的。
其实她本意不是提这茬的。
眼前藤蔓盘绕,姜雾想起了曜阁里永未开败的徘徊花。
以及独守长灯的紫微。
每每百世门送来苍山的情报,紫微都要亲自过目,等玉简从曜阁流出,再传到玄机姜雾等人手中时,精致华美的玉简盒内总会落上许多留空。
独独她对家这点子桃色轶闻,是半分也没有少。
这就不得不让她对此起了好奇。
百世门内公开的情报网,姜雾借着官方名头私下查了不少。苍山抚灵峰那位杏林仙子,除开与陆归龄的’纠缠’,竟再无丝毫让人亮眼的消息。
一滴雨落在了姜雾眉间。
她回拢目光,看清了脚下白玉堆砌的廊桥,池水潺潺,微风中菡萏低垂,藏在斗大的荷叶下。
池水尽头环绕着几座假山,丛丛树掩,其上八角亭露出了一角。
游宵飞戴着面具,斜倚亭柱,他远远看见来人,光滑的下巴动了动。待姜雾二人走近时,才发现他原是想做一个’笑’的模样。
“上元节已过了许久,想必二位不是来买灯的吧?”
姜雾反问他:“你这里买灯又添了新讲究?平日里都不能卖灯了?”
言下之意是表明了他们知晓游家卖灯的规矩。
游宵飞嗤嗤了两声,配上他因动作过大而变得有些怪异下巴,很是渗人。
“非也,银货两讫的买卖,游家随时恭候。”
他投来一眼,停在姜雾二人脸上打转。
“只不过,我看你二位,不像是能守我规矩的客人。”
姜雾扬眉,抬手扯过少年的袖子,将二人之间尚有几寸的余隙挡去。
“实不相瞒,我与家兄从西边边陲之地赶来,一路上横匪当道,为求保命我们送走了不少财物,又因我兄妹二人挥霍无度,眼下已是强弩之末,可我们膝下尚还有一幼弟,听闻游家能收学徒,所以……”
游宵飞抚掌大笑,他直起身,撩了撩垂落的头发,
“我游家既能养你们的幼弟,还能赠还一盏仙灯,岂不妙哉?——好算计,好算计。这位姑娘,敢问你兄妹二人如何称呼?”
姜雾眨了下眼,她掌心出了一层濡湿的汗意。
不知道某人的衣衫是否已经浸透。
方才电光火石之间,未征得陆归龄的意见,她就出了这么个损招。
万幸的是,却还误打误撞让游宵飞信了真。
晃神间,她顾不上回答。
少年清凌凌开口。
“在下姓贾,家妹贾…世甄。”
姜雾噎了一下,她立时补充道:“这是我阿兄,名唤贾徵经。”
“宫商角徵羽,我阿兄光风霁月,甚为精通音律。”
换来的却是陆归龄淡淡瞟她一眼。
游宵飞嘴里念叨了几次,随后嗤笑开来,那双墨黑的眼眸多了几分打趣。
“我若是记得没错,这名儿应还有另外一种念法。”
姜雾警铃大作,没来得及拦住。
“徴经耶?正经耶?”游宵飞一撩袖袍,走下凉亭。
一个’假作真时真亦假’,一个霁月光风假正经。
怎么看都不像是一对安分托付幼弟的绝路兄妹。
姜雾自知漏了馅,可三人任是谁也没拆穿这一戳就破的谎言。
前头大步走去的主人黑袍滚动,拂过一槛槛玉栏,荷叶下游动的鱼儿倏忽窜动,惊醒了姜雾凝望的视线。
再回过头,少年已循着足迹走远。
陆归龄向来博闻强识,他不会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可那又能怎样,姜雾咽了口唾沫。
信奉光明磊落的姜某人,头回有些心虚。
雨势渐渐淅沥,三人随着曲折的廊桥穿过中庭,来到了一处冷清僻静的跨院。
姜雾:“今日不卖灯?”
游宵飞敛着袖子,拨开小径上的灌木杂枝。
“平日里来寻我买灯的,都是提前订好的老主顾。就算新客,也得由人引荐才有我这儿的门路,自然也有时日准备。”
他说到这儿,停了步子往回看了姜雾一眼,后者正埋着头拎起裙摆。
二人突然来访,又遮遮掩掩不说实话,实在有些令人费神。
“你们来得不巧,我这儿要等些时日。”游宵飞扯开最后一片树枝,言语里带了些许歉意,“这里平日少有人住,荒废了些。”
“那在这里学艺的孩子们又住在哪儿?”
姜雾眼睫低垂,盖住了不安分滚着的瞳仁,却也盖住了自己瞧清某些事实的最后机会。
游宵飞舔了舔嘴角,那里破了道并不鲜明的口子,他淡淡应道:“孩子们?自然会有别的去处。”
回过头,正巧撞进少年冷淡的眼中,游宵飞收敛了目光,轻笑出声,“游园很大,你们的弟弟会有容身之所的。”
“但愿如此。”
陆归龄越过他,像是拂落了一身尘埃。
姜雾奇怪游宵飞突然重提那段谎话,又疑惑陆归龄这完全不像本人的行为。
也不知该说些什么,突然哑巴了的姜某人,一声不吭跟着进了院子。
猛然间,霜花满地,游雨如同裹着的寒冰,狂风奔腾刮来。打头的少年眼神一凛,反手抽出长剑,姜雾腰间挂着的混天绫腾飞而起,瞬息环绕在三人身侧。
细雨缠绵,透过紫竹垂垂稀落,露出了一截荼白的衣袖。
姜雾就着冷冷清光,视线越过少年肩头,看着竹影深处转来一名姿态逍遥的儿郎。
看年岁,与他们相当。
风声和缓,那边传来一道慢悠悠的声调。
“这里巳州叶纵云,二位也是来买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