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燐火宵飞

舟车劳顿,姜雾被热情好客的夫妻盛邀入屋,连带着后面同行那人也’沾了光’。

茅屋禁不住风雨,两人围坐在火炉前,饶是有灵器衣裳覆体,也掩不住阵阵夜风直往脸上招呼。

不难看出,这是一间陋室。

一碟不成形的油酥饼置在漆盆里,旁边还搁着两杯温凉的白水。

贫苦人家里,夜半烧上柴火煮水,总是奢侈的。

姜雾多年浸润在第一豪门的锦衣玉食中,对此倒提不起什么胃口。她好心的露出一个微笑,算是感谢妇人的款待。

那老汉搓了搓手,张嘴哈了口白气。

“俺们这里简陋,还望仙师不要嫌弃……”

早在姜雾听到月月那番话时,就察觉到小邺村的古怪之处了。

他们一路走来,除了满眼高挂的灯笼,倒看见了不少人家都挂了一盏紫焰幽明的六角转灯。

可以这么说,月月家算是少有的没挂紫灯的人家。

姜雾按下神思,状似无意的提起话头。

“王大叔,这时节已是四月春末,早过了上元灯节,怎么村里家家户户还挂着彩灯呢?我方才一路走来,还有些恍惚自己尚在江都呢。”

这也就是年少好奇,尚还没有往后冰冷端庄的装模作样。

又抱了一怀柴火进屋的王婶子连声道着:“仙师有所不知,有所不知啊…”

“我们小邺村家家都会制灯,可没有一户能像游家那样,出个天赋异禀的儿孙来。这若是在几十年前,我也不能夸口说这天底下,惟有我们村儿能有这般奇景。”

她蹲下身添柴,手上捏着钳子,火红的光映在脸庞。

姜雾暖着手,接上她的话,“婶子说的可是做’仙灯’的游家?”

“正是,正是。”王婶子似乎听到’仙灯’两个字,突然眉飞色舞了起来,“游家仙灯,万金难求一顶啊。当年游小子研制出这仙灯时,可把俺们村里人稀奇坏了,家家户户都争着要换上一顶。你可别说,这紫色火苗生在纸面上啊,它就是说不出来的好看!”

王老汉在一旁抽着水烟,吧嗒吧嗒嘴,吐出一轮烟圈,“要是我们王家也能换上一顶,那可就好喽!”

“嘿,瞅你说的这话!”王婶子顺着秸梗拍了拍他的腿,眼风瞟了瞟姜雾二人,“这不是迎了贵客?仙师他们肯定能为我们换来一盏的。”

这话说的不假。

姜雾正是头挂’能给紫灯的仙师’名头,才顺顺当当坐在这茅草屋里。

不过,事情得讲清楚了。

姜雾就着炉火看了看陆归龄,想探探他的口风,后者却一如既往地面无表情。

无法,姜雾开口:“婶子说,当年游家制出仙灯时,家家户户都争着换了?那婶子你们怎么……?”

“唉!”王老汉重重叹了口气。

王婶子手上的火钳又往盆里翻了翻,炉火猛然蹿高,差点烧着了王老汉的烟杆子。

“你这婆娘!”他低声咒骂了几句,被王婶子拔高的声音掩盖几分。

“那游家本也是个穷酸破落户,当年他家与我家毗邻而居,我公婆为人厚道,时常接济他家,一来二去,便与游家秀才定下婚约,只待年岁长成后,就让我那小姑子与游小子成婚。”

“可惜游家娘子病逝,游秀才酗酒成性,虽然学了门糊灯的手艺勉强营生,可到底是个心性高傲的秀才公,一夜发脾气时,不慎失手烫伤了游小子的脸,还烧了房子,差点毁了村庄。等我们赶到时,才将将救出两人。”

“屋烧没了,再加上游秀才这愈发不好的名声,自然也不能再住在这儿了,村里人将人赶往了三里外的荒泽上去住。那晚游小子带着他爹,跛着脚就往那边去了。”

“这么说……你们也没拦着?”姜雾难掩错愕,捧着的水杯也差点渗出水来。

王老汉讪笑一声,“当时村里人都表了态,我们家自然也不好说什么嘛。”

姜雾:“照你们这么说,当年这事全村人都参与了,错也不全在你们,游家不至于为此事不给你们仙灯。”

“仙师说得对,游家确实没有因此怀恨我们。”王老汉又吧嗒吧嗒抽了口水烟,“还要往后再数几年。”

这话刚落下,王老汉却沉默了。他耷拉着眼皮,乌黑的嘴唇叼着烟杆。

王婶子呸了一口,啐道:“你不就是不好意思说吗!当着仙师的面,还有什么好遮掩的!”

王老汉没再搭话。

姜雾看向王婶子,后者就着衣裙擦了擦手,留下几道乌黑的炭痕。

“这事还得从游小子搬走后的第三年说起,村里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几个伤兵,据说是打仗时与部队走散的。反正小妇人我可是不信,哪有走散的伤兵是用圆刀的?三岁小儿都知道,这分明是蛮夷子的武器!”

“老村长平日里不管事,村里人也没说什么,反正这群人又没住他们家——是哩,他们宿在了游家烧毁的残屋里,就在俺们家隔壁。”

“瓜田李下,孤男寡女,谁也不知道我那小姑子,什么时候就跟那里的人厮混到一起了!……等公婆发现时,悔之晚矣,我那小姑子大着肚子就跟人跑了!”

“恰好那时日正与游家说着亲,哪知一转眼的功夫,闺女却没了!游小子提来的水鸭也没带走,黑着脸家去后,我家公婆气得卧床不起,没几年就去了。”

王老汉就着火盆沿敲了敲烟斗,“这梁子结得深喽,游小子那年研制出仙灯后,名声大噪,村里家家户户都换得了灯,偏生我家规矩要比旁人多一条。”

“多一条?”从入屋就未发一言的少年出声询问。

王婶子早就暗地里偷偷看了他许久,这般仙姿佚貌的男娃,她可稀奇得紧,从来没见过呢!

“是哩是哩,旁人只要自家的孩子去跟游小子学艺就成。偏我家要多出三万两黄金。”王婶子比了三根手指头,“乖乖,别说三万两了,就是一两黄金我也没见过啊!”

姜雾的心思全被她上一句话给吸引了,“学艺?”

王老汉:“游小子是个有能耐的,把荒泽建造得像富户山庄,取了个名叫游园。他虽然制灯一绝,可到底没人传承衣钵,又加之出了当年那事,村里人也都理解,二话不说就把自家娃给送去了。娃们平日里就跟游小子待在游园里,学习制灯。”

姜雾:“那些孩子多久时日回村一次呢?”

王婶子面色有些古怪:“说是念想了,就可以去游园接娃回去住几天。可这么些年过去了,我还真没见过一户人家接娃回去的。”

“哪是你没见着?你窝在这窝棚里能瞧见个啥!”王老汉哼了一声,没好气反驳她,“哪里会有不想娃的?许是去看了你不知道咧!”

“你这浑人,你当我没问过?!何老三家的铁柱铁生铁木都送过去四五年了,人何婶子愣是没去看过一眼呢!”王婶子撇嘴,“你就是没生过男娃,稀罕得紧!”

何老三正是村头那户高挂紫灯的人家,早前姜雾就从月月的口中得知,这户人家可是村里拥有紫灯最多的人家。

说到这事,王老汉的脾气硬了几分,拔高声音道:“还不是你肚子不争气,给我生了个赔钱货!吃了七八年米糠,连个仙灯也换不回……还真是赔本买卖!”

姜雾余光扫到屋外,小小的人影儿似乎抖了抖。

她皱眉,突然觉得这个茅屋当真是个陋室。

陆归龄又道:“……只送男孩?”

“可不是!”王婶子猛拍大腿,“不然俺们会这么愁?先不说那三万两黄金拿不拿得出手了,单就男娃这一条,俺家就没辙啊!”

瞬间,姜雾与陆归龄不约而同地对上了眼。

有问题。

月月想要紫灯时,就曾说过因为自己是女孩,游家不会给灯。

二人历练多年,早已修炼出察觉危险的敏锐感官。月月的话像是更夫手中的铜锣,陡然一敲,警钟长鸣。

小邺村的试炼任务,似乎已经浮露水面了。

混天绫变换成一张飞毯,浮动在狭窄的小屋内,姜雾枕着手躺在上面,眼睛落在不远处梁上悬挂的纸灯。

“你觉得是真是假?”

另一侧悬躺着一柄长剑,其上睡着如松如竹的少年郎。

“不似有假。”

屋舍太过简陋的缘故,王家夫妻再怎么也腾不出多余的屋子给两人住,只能将就宿在小屋里。

姜雾偏头,视线仍挂在纸灯上,似是移不开目光。

“我觉得不够。”她用力闭上眼,呼出一口气,仿佛这样才能狠狠斩断自己游走的神思,“这件事没那么简单。”

“那种灯笼凡人是做不出来的。纸上花火,我只在修士的灵器中见过。”

陆归龄默然,大概是认同她这番话。

身上的伤口又在隐隐作痛,叫嚣着姜雾学艺不精的事实。

耶珠藤毒液以腐蚀多变性闻名十四州,即使是有玄机备下的九转紫金丹,姜雾也不敢轻易服用,只能先用适配的耶珠藤毒解药拔除毒性,再服紫金丹医治内伤。

不顾伤病就跑来历练的弊端,在这一夜风雨飘摇中,逐渐显露。

她停顿了许久,复又睁开眼,悄无声息地滚下一滴汗。

“明日游园去吗?”

这突兀的邀请,刚说出口姜雾就后悔了,好在身侧那人没留过多时间沉默。

陆归龄垂下的衣袂被风吹起,“去的。”

姜雾心底松了口气,往日不愿与他同行,是为顾忌稍不留意就容易跌面,实在累得慌。

可今次不同,她眼下受了伤,指不定会遇到什么东西,拉一个战斗力当保镖也挺好的。

解决了明日出行,姜雾松懈心神,正待沉下神识睡去,那厢却又起了人声。

“你不修炼?”

淦。

三好生姜某人磨了磨后槽牙,脑子里那点睡意烟消云散。

她挣扎着爬起来,火红的裙摆滚落毯边,在半空悬出一朵花来。

扭过头看去,那边的少年郎仍旧躺着,只剑身缕缕白芒游绕,纯精充沛的灵气盈满天地。

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陆归龄躺着就能修炼,她这个名不符实的对家却还要摆正姿势,勤勤恳恳地运行周天。

忍一时越想越气。

姜雾不雅的翻个白眼,结印的手松了松。

刹那间,气血翻涌,灵气四溢。

那身罗裙被人挽过,裙摆收拢,烟霞般的色泽搭在霜白衣襟上,掩住了少年身上雪松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