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第 19 章

拜陆归龄所赐,他气势十足的一剑,让方圆一里的娇花纷纷折腰。

姜雾低头,脚边那串风信子奄奄垂在裙角,这般消沉的颓势,像极了此刻被噎住话的她。

那方不知何时萦绕起了浅浅雾气,把青年一身雪袍更衬得超凡脱俗。

姜雾撇过眼不愿再盯他,沉着气信步往东南方向走去。她记得方才叶浣是从那边儿的一簇花落下去的,说不定会有什么机关。

梦里叶浣的确在秘境里出了事,但具体是怎么出事的,姜雾现下只想捶捶自己不灵光的脑子,恨没能在醒来的第一时刻,把梦境编成戏折子载录。

从出事到现在,她再怎么回忆也只能记起这段戏的结局——紫微身殁,叶浣得琴。

但她师父到底是为什么如此冲动以身犯险,她的小徒弟又是有怎样的机缘得此宝物,姜雾全然一概不知。

秾丽的金线攀附在白靴上,姜雾掩在火红罗裙下的脚刚一落地,方寸间陡然落下三道剑气,打入柔软的花土中,气流瞬间如同软云般的白雾,缭绕散开。

得了,没个别人,这厮连戏也懒得做了。

姜雾怒气腾腾地甩袖,长眉紧拧,腰间捆着的混天绫此刻也形如心动,霸道的环绕在她周身,散发出荧荧红光,仿佛是为了抵御不远处那名欣长如玉的身影。

“你什么意思?!要打架就直说!背后放冷箭,算什么英雄好汉!”

白雾萦萦未消,沾染上他清冷隽雅的眉目,青年垂袖而立,散落的长发扬起些许,挂在他薄薄的唇上。

“此处险象环生,你最好莫动。”

说完,他古怪的递来一个眼神。

一时没发作出来,姜雾的怒气值已经下了大半,此时此刻由着这个眼神打旋儿,才猛然间反应过来,他玉虚真君的美名早已誉满天下,委实是不太需要’英雄好汉’这四个字的名头。

说起来外号这一事,他们苍山剑门还都挺有荣誉感的。

天枢子以杀止杀的无情剑道闻名天下,开创了剑宗苍山,如今位居五尊之首,世人皆敬称一声剑圣。

陆归龄是这一百八十年间永不落幕的剑道天骄,他不但延续了他师父在无情道上的光辉,更在近几十年内造诣愈深,悟出了有别于天枢子杀气凌然的剑招,真正担得起剑君二字。

至于身负仙缘的谢长宁,将来的名头更响——十四州第一仙尊,传说中’剑出八荒合’的剑仙。

真是越说越糟心。

姜雾摇摇头,迫使自己立马甩开掉脑子里不着边际的杂念,“那你待如何?守株待兔吗?”

陆归龄罕见的挑了挑眉,算是回应她这番话。

姜雾当即气了个倒仰。

“你没病吧陆归龄?我徒弟掉下去的时候所有人都始料未及,这分明就是触碰到了什么阵法机关,你现下不去事发地一探究竟,还要在这儿稳坐钓鱼台,你还当你在剑场练剑呢?”

等等……

剑场?

姜雾眼眸一下就沉了下来。

苍山寻仙崖下有一处剑场,传闻曾为天枢子所创,剑场之中芥子空间无数,宛若另一个三千小世界。

陆归龄这意思……

姜雾迟疑的看着他,“你莫不是说,我徒儿并没有离开这片花海,而是阵法的缘故,让我们互相不得相见?”

他却没有回答。

陆归龄手上掐算了几指,距离方才十二时辰更漏的时间已然差不多了,他旋身走了几步,手腕使力,拔出了镇着阵眼的长剑。

刚一拔出,剑身上顿时萦绕着丝丝缕缕的雾气,陆归龄垂着眉眼,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疯狂吸纳周遭浓雾。

气流急速奔腾,呼啸着从姜雾耳畔刮过,将她背上的长发吹得乱舞,遮乱了前方视野。

姜雾深呼吸薅下扑打在面上的乱发,眯眼看着不远处发丝同样张扬乱舞的青年。

白色的雾气凝成涡旋,悬浮在他背后,青年杵着长剑,袍角翻飞。

姜雾眼看着他低垂的长睫挂上白霜,像一只振翅欲飞的蝶。

“来历不明的灵气你也敢吸收,陆归龄,你真不怕灵力乱走跌下化神境吗?”

他这会儿又看向她了,表情没有一丝错处,除开他面目上渐渐消去的寒意,半点儿也不见方才骇人的景象。

“相比于此,我更在意身陷囹圄时灵力枯竭。”

姜雾噎了一下,目光回转落在他手上雾气流转的长剑上。

陆归龄手腕一震,打散了剑身上最后一点溢出的灵力。他看着姜雾,柔顺的长发落在臂弯,本想现下提步就走,余光却落在她被气流拂动的裙角。

像现在这样独处的境地,二人自摩诃镜历练归来后,再未有过。

青年眼下的卧蚕被长睫扫下片儿阴影,像昏暗海底里的一捧水草。

“万物有灵,惟人心难测,小邺村早已做出选择,你做再多也于事无补。”

这是在清算年少时的一次历练——毕竟姜雾提了一嘴所谓’自立者人恒立之’。

一瞬间反应过来的姜雾刹那冷下眼,盯着那方挺拔的身影,“可你也从未问过他们,一切是否心甘情愿!”

陆归龄摇头,平静的面色宛若古井无波。

“无需多问。”他看着她,些微凌乱的乌发挂在眼角,“但凡悔过,就不会愈演愈烈。”

“姜雾,我给过他机会。”

二人少年时,不论是天下人蜂拥而至的秘境试炼,还是各宗门弟子的下山试炼,总会阴差阳错的碰面。

都是意气风发的天之骄子,两人就算是同行三万里,也会因为种种,冷着脸一言不发。

其中不乏有好事者挑起争端。

陆归龄到底是长她三岁,面子上的功底修炼得十足深厚。

姜雾被逼得沉不住气拍桌骂人时,那厮还能施施然抚平衣袂,摸出方正的雪绢,慢条斯理地擦去桌沿上滴落的茶水。

小邺村则是二人去摩诃镜之前的最后一次人间试炼。

那时正值梅雨,姜雾刚从无妄海旁的耶珠藤林回来,手上腿上破了好几道口子。沁着耶珠藤毒液的伤口恢复极慢,玄机炼出来的丹药也只能先拔毒再疗伤。

摩诃镜试炼在即,以她的心境,还是有些勉力一试。小邺村的下山试炼,自然而然在所难免了。

巧的是,村头口立了个雪青色长袍的少年,背着一柄长剑,荡在风中的青穗晃晃悠悠。

彼时姜雾还贴着膏药,远远看去,领如蝤蛴,几近瞧不出那方小巧的霜白绢布。

但这仍然让姜雾措手不及。

少年远远瞧着她,目光清冷,可姜雾总是觉得,那张菩萨面上的唇角弯了弯。

当下姜雾脑子里只蹦出来一个字——前些年在江都听了出《三打白骨精》,扮着猴精的小生绕了三圈,一棍子打向头戴翎子的妖王,大喝一声——呔!

江都繁华地,轩盖凌晨出。

小邺村毗邻江都,村里人祖祖辈辈都善做灯笼,临近上元节时,更是家家户户彩灯高挂,以求来年能添个好兆头。

游宵飞也是这其中的一家。

他自幼跟随父亲学艺,以做彩灯为营生,手艺精湛,小邺村方圆十里的大户人家,平日里但凡有个什么喜事活计,都会预订游家的彩灯。

游宵飞本来也是个爱灯成痴的匠人,虽说缈了一目,手艺却从未落下。据说,他闭门钻研十数载,才制作出了慕名人间的’仙灯’。

姜雾刚踏入村落时,也差点被村口人家户檐上的紫灯晃了眼。

转鹭灯晃晃悠悠,六角竹枝支棱着一方春雨,火焰幽紫,明明灭灭攀衍在精巧的灯角上,破开天地清明。

檐下立着个小人儿,垂着双髫,怯生生抬着头,目光凝在那只紫灯上。

姜雾看着有趣,弯下腰轻轻点了点她的头,“小妹妹,这么晚了怎么还不回家呀?”

小姑娘被惊吓得连忙后退几步,摆摆手,“月月很乖的,月月很乖的…”

这幅模样可不是平常乖巧的孩子。

顾忌着身后那人许是又在看笑话,姜雾清了清嗓,努力软和眉眼,堆满了和善的笑意,“你叫月月是吗?这么巧,我叫星星呢。”

“星星?”月月瞪大了眼,伸手指了指黑黝黝的天空,“是天上的星星吗?”

“是啊,太阳公公发现月月不见了,所以让我下来找找,我们的月月在哪里呢?”

小姑娘松懈下肩膀,垂下头有些羞涩,“从天上下来的姐姐,那你是星星仙女吗?我就是月月。”

恬不知耻当上星星仙女的姜某人,从腰侧的荷包里摸出两颗梅子糖,放在女孩手心上。

“原来月月在这里呀。”

酸甜的饴糖蔓延在唇齿间,小姑娘眯上眼,像只餍足的奶猫。

姜雾捏了捏她的脸,“月月可以告诉星星,那是什么吗?”

她的手指着那方紫灯,小姑娘眼里透出几分渴望,却也有些害怕。

月月抱着她手,轻轻摇了摇,“星星仙女,你能变一个仙灯给月月吗?”

“仙灯?”姜雾轻声呢喃着,下一瞬又错开眼看向女孩,问道:“月月想要?”

女孩迟疑着点点头,继而又后退几步,双手不安地绞着,“想,可游叔叔不会给我们的。”

“为什么?”

月月懵懂的扯了扯自己身上的衣服,嗫嚅着声音。

姜雾蹙着眉尖,一时晃神没听清,正想再问问,后面却传来少年的声音。

她回头看去,紫光浅淡,拂在陆归龄眉眼上,那双瞳眸灿若繁星。

“因为她是个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