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第 8 章

天枢的眉目仍旧冰冷,嘴角绷得平直,是平日里惯有的无情之态。

只是束起的长发凌乱的散了几缕出来,右颊上赫然一个红色的巴掌印。

十四州谁人不知,紫微尊者是个左利手。

这尺寸,这方向。

姜雾微微抿唇,心下为紫微尊者的胆量叫了个好。

敢直接朝即将成圣的剑修甩一巴掌,这世间除了她师父,谁敢与之效仿。

玄机等人也惊得愣在原地,连最着急的明丰都一时忘了言语。

还是姜雾上前拜了一礼,恭敬道:“晚辈奉壹,谢过天枢尊者。”

又是一阵冰冷的剑气,托住了姜雾不再拜下去。但不同于来时的过于凌厉,姜雾总觉得面前这位天枢尊者隐隐有些不同。

天枢眉目不动,淡淡说道:“不必谢我。”

或许是她想多了。

巨剑悬空,银龙长啸,眨眼间银霞峰上便不见他的身影。

灵璧被银光恍回了神,讷讷的出声:“师侄,方才…?”

“我去看看师姐!”明丰扭过脸,快步进了院中。

姜雾立马附和的跟了进去。

纵然紫微在她面前吐了不少天枢尊者的坏话,纵然她与陆归龄冷眼相待,但姜雾是个实诚人,现在的她还没有这本事,去置喙长辈之间的往事。

也就灵璧师叔仗着小师妹的身份,不怕惯了。

徘徊花开的烂漫,馥雅的淡香萦绕在曜阁内,长发半挽的女修容色苍白,淡紫的衣袍上还沾了些乌黑的血块。

此刻,她站在一侧半开的窗棂前,静静的不知在想何事。

明丰一踏进曜阁,便看见立在窗前的紫微,他连忙扶住她,“师姐,快去躺着。”

“不必了。”紫微摇摇头,轻轻将手臂从明丰手中垂了下来。

落后的三人也进来了,玄机不由分说搭了搭她的脉。

“脉象平稳,丹田稳固,经脉周转自如……只是灵气充沛,你这气血却不佳。”

他看到了紫微裙上的乌血,心下了然。想必是天枢子给她疗伤之时,打通了她沉疴已久的阻行经脉,这吐出来的乌血,应是五脏六腑经年之久积攒的淤血。

一百五十年前,紫微就在闭关时出了回岔子,不过那时算轻的,只伤了一二经脉,不影响平日的修行。

这件事姜雾自然也是知晓的。

直到此时此刻,姜雾这才清晰的意识到,她当机立断折下青鸟的那一刻,是做出了多么正确的决定。

如若真放任师叔们强行破界救人,后果……姜雾不敢再想下去了。

姜雾:“师父,您可好些了?”

不说还好,此话一出,紫微的目光陡然凌厉了起来,她朝虚空一抓,一条银鞭就出现在手上。

灵璧惊呼:“师姐,你这是要干什么!”

紫微一鞭就要甩了过来,玄机拉住鞭尾,劝道:“师妹,此事怪不得师侄,是我……”

明丰也皱着眉,“师姐!你现在不宜动气,不若…”

“师父,是徒儿的错,徒儿认罚。”

姜雾屈膝,直挺挺的跪在屋中央,不躲不闪。

紫微垂眼看着她,声音倒是平静。

“我有些乏了,师兄等且先回去吧。”

灵璧担忧的看了看紫微,又担忧的看了看姜雾,实在是搞不懂这两师徒在别扭个啥。

玄机叹了口气,拉着不愿走的灵璧出了屋。

明丰从乾坤袋内拿出一瓶定坤丹,放置在一侧的桌案上,“师姐,此乃十二品定坤丹,你现下最是需要,每日服一粒即可。”

紫微却没答话。

明丰无奈,只得拢了拢衣袖,跟着出了阁门。

终于,一时寂静,屋中只剩紫微师徒二人。

姜雾埋着头,垂至地面的乌发打着小旋儿,一圈圈的似是缠绵至极,半开的窗棂透来一股清风,几缕长发起起落落,最后挂在她细细的腰间。

紫微气极反笑,抖着手指着底下爱徒的鼻子,声不成调。

“好啊,好得很啊!姜雾,你还真是长大了翅膀硬了?!居然敢把贼子给我引进山门!”

姜雾:“徒儿不敢,是徒儿的错,请师父责罚。”

紫微一甩长鞭,破空的风声炸在姜雾耳畔,疼痛却没袭来。

一旁的青石地砖破了一大道口子。

紫微:“不敢?!你还有什么不敢!为师的话,你都没放在心上吗!”

姜雾再垂首:“师父的话,徒儿铭记于心,永不敢忘。”

紫微:“当年收你为徒,你记得你给为师说了什么吗?姜雾!为师说过,我此生最恨背信弃义之人!”

当年山外大雪漫天,惟有银霞峰四季如春,紫荆花悠悠落在女子的发上,她笑得暖意从容,伸出手来,牵过小小的幼童。

姜雾记得。

她闭了闭眼,涩声:“师父对我恩重如山,此生所恨者,姜雾必斩麾下,惟愿师父,长乐无忧。”

紫微的气息慢慢平复,她盯着底下长跪不起的徒弟,又气又心疼。

“那你——!”

“师父。”姜雾抬头,明亮而又坚毅的黑眸,覆了一层薄薄的水光,“我不想您受伤。”

“师叔们的确可以破界,可那时您必定会遭受结界破碎的严重反噬。如若伤及了灵根……师父,我不敢赌!天……他能安然无恙的将师父救出,徒儿便宁愿您恨我。”

“师父安康,徒儿就无怨无悔。”

“胡闹!”

紫微手中的银鞭‘啪’的一下摔在了地上。

她没有再说话,转身靠坐在临窗小榻上,清丽的远山眉皱了起来。

约是过了有一盏茶,大概是气消了,紫微隔空托着她站起了身。

姜雾低着头不敢看她,窗侧摇摆的徘徊花随着清风送来淡香,极淡而又极雅。

屋内寂寂无声,不知过了多久,支手撑着下颚的女修淡淡开了口。

“当年,师尊其实只打算收三个徒弟的。我是他定下的关门弟子。”

乍听紫微提这一段往事,姜雾错愕地抬头,同时又为紫微这句话惊讶不已。天下皆知,当年九重仙门的五个弟子,是推演着天道而为之的机缘。

说白了,她师祖是按着灵根五行收了五个最出色的徒弟,比如她师父紫微,是难得的单系火灵根。

紫微:“修行不易,我少年时却常爱贪玩胡闹,耽误了不少时日。后来师尊怜惜我是幼徒,便用业火红莲助我修行。”

“红莲本属阴火,我的火灵根最开始也与之融合极快,修为提升了许多。可过了不久,我身上便出了岔子。”

“师尊替我治了七日,才察觉出红莲浊息原是可以顺着火灵根进入体内。而唯一的解决办法,便是让水灵根的修士替我排息,排息时阴火极盛,两人需坦怀相见。”

姜雾艰难出声:“那……岂不是?”

紫微轻笑了一声,“便是双修。”

姜雾脑子一昏,思绪开始快速的翻转。

水灵根…她师父周围是水灵根的修士…

灵璧师叔自是不可能,玄机师叔似乎是…

等等!

“不必猜了,师尊替我寻来的水灵根修士,便是明丰。”紫微倾身折了一朵朱红的徘徊花。

姜雾咽了咽干涩的喉咙。

紫微闲心大发,闻了闻指尖芬芳。

“明丰刚来时,还是个奶娃娃,我哪里下得去手?师尊拿我没办法,只得寻来了雪精丹,命我浊息翻涌之时服用。”

姜雾:“可雪精丹只能压制一时,并不能解决师父体内的浊息。”

“是啊,我服了十五年的雪精丹,服到了师妹灵璧都亭亭玉立了,可我还是不愿听从师尊的安排。哎,我年纪大得都能做他祖母了,哪能误了他一辈子。”

姜雾迟疑的开口:“可我感觉…明丰师叔并非不愿。”

紫微摇摇头,歇了片刻,又轻声道:“直到那日…他回来了。”

这个他,很明显指的是天枢子。

“他是我们这群人中,最得师尊看重的弟子。师尊爱吃席,每每都要在酒兴大发的时候同人显摆他这个资质卓绝的首徒。”

“年岁一到,他便被师尊派下了山门历练。”

紫微闭上眼,声音极淡,像是沉浸在那段往事中。

“我们三人一同长大,多事也不瞒着。他回来后,玄机便将此事告诉了他,我那时…大约是曾动过心的,竟也忐忑不安极了。”

她的嘴角扯了下,泄出一声嗤笑,“现在想来,却觉得好笑,真真儿是个傻子。”

姜雾满脑子的浆糊。

她没明白,师父的道侣现在看来应是天枢尊者,可是排出浊息必要水灵根相助,如此说来,那明丰师叔……?

想是知道她的困惑,紫微睁开眼,转了转手中的朱花。

“你想必很不解吧?我最后怎么跟他成了道侣。剑修都是心狠的。他对别人狠,对自己也狠。不得不说,在心狠这件事上,我比不过他。”

“《大荒北经》曾载,‘天山之神,其名为‘朝’,吹为冬,息为风,其光如日月,其声如雷,声闻五百里,以威天下。’”

《大荒经》分有东西南北四卷,姜雾得空时也看上几眼,均载录了些名不见经传的上古异兽。

姜雾想起来,天枢子剑上始终是有晃人的银光。

“那条银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朝?”

“唔,猜得不错。”紫微颔首,“他第二日便去了天山,为了降服那条银龙,差点折在那里。”

“可…这跟您——”

可这跟您有什么关系?

姜雾沉默了会儿,突然一个念头闪过,她想起了月池中绵延十几里的粼粼雪水。

“天山,地处子州冰川一带,背靠乾坤二洲交界处的极冰北部,那里至阴至寒,寻常火灵根的修士都不得轻易多待,唯恐寒气入体,伤了根基。朝作为天山之神,自然能克化世间火毒。”

她意有所指的点点丹田的位置,“包括我体内的浊息。”

一切都能解释的通了,为何当年紫微的道侣是天枢子,而不是明丰。

天枢子能为紫微做到这个地步,想必也是有情,可为何二人最后却走到如此地步。

“我知道你在想些什么,不过很可惜。”

长发如瀑,凌乱的铺在小榻上,女修微微后仰了脖颈,秀挺的鼻尖逆着光。

“我与他,浮生如此,断不思量,不如莫遇。”

姜雾垂着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嗫嚅着嘴巴,几个钟头前在归元道场上的颐气指使,在这会儿都化为了乌有。

的确,无数人曾猜测紫微与天枢的这段往事,也有许许多多看似真切的传闻,但这都没有紫微亲口承认来得震撼。

她踟蹰着足尖,抬起眼,想安慰一下自家师父,却发现紫微不知何时侧着头,一双眼睛含着笑。

“小阿雾,你干什么呢?怀里的通讯珠响了半天,吵得人头疼。”

“啊这……”姜雾低头,看见衣裳上闪着一片淡淡金光,她摸出凝脂琥珀,秦嵘的声音变得清亮高亢。

“师叔!师叔!奉壹师叔!!”

姜雾微微赤红了耳廓,在紫微面前这么被人唤着,着实有些不好意思。

她清咳了几声,问道:“何事如此惊慌?”

“啊师叔您终于回我了!!就是刚刚玉虚真君的徒弟过来了,也不知怎么的,桓师弟脸色很不好看,还吐了一口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