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院厨房旁的小杂屋,徐南珠让陈灵一般进来便作了狗圈。养几只大狼狗在笼子里,中间儿那只笼子格外大些,那位北狄的梁王殿下便被困在里头。
平素一旦有人走过便有恶犬吠人,是以无人敢接近。完颜绪被关在这里,算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明舒吃过早饭,自顾端一碗热乎乎的鸡蛋汤粉去寻他。
“殿下,要吃碗热粉吗?”
“好吃的热粉,是我们江淮的做法儿。肉沫葱花儿拌的。”
黑暗之中,笼子里铁链响动。像是大狗在冲撞笼子。晨光透过窗户纸洒进来几道光束,明舒在那光影之间,看到一张黑嘛嘛的脸。那双眼睛依旧好看,只是早没了原先的傲娇与神采。
“吃的,吃的。给我。”一只黑爪从笼子里挥舞出来,直冲着明舒手上的食物来。
距离实在太远,明舒轻松躲开。说着,弯腰下去,仔细打量笼子里的人。正与那双眼睛直直对上,“殿下瘦了,可是吃了不少苦头?”
“你!高明舒。你明知故问。”完颜绪齿尖砸磨,“你到底想干什么?快放我回北狄,若不然我父皇必定起兵讨伐你们南魏对我的所作所为。”
“好好好。不急嘛。”
“殿下不远万里来到我们南魏,我只是叫他们好好招待你一番。”
明舒抬起身来,指甲盖儿在碗壁上轻轻点了点,发出呲呲呲的声响。“至于起兵南魏么。殿下这段时日都在南魏,怕是不知道。北狄南边几个部落打起来了,你家父皇正头疼呢,怕是分身乏术了。”
“……”光束之中,完颜绪目光颤动。“你说什么?”
明舒自将陈灵打听回来的消息再说详细些给他听:“完颜慈的图格部落人多地少,说都快养不起部民百姓了。又说你父皇占他们便宜,就连同周边几个部落造反了。你那太子哥哥带兵亲征,正打得火热。哎,您还在这儿受苦呢。怎就没人管管?”
“那个狗养的完颜慈!”完颜绪愤恨不及。他自幼便和这个堂兄不对付。
明舒捂嘴笑起来,又嫌这里臭,才将手里面碗搁在脚下。
完颜绪将才还在骂人,看那碗食物已经触手可及,什么也管不了了,连忙用手去够。
明舒蹲在那边,看他用手爬饭到嘴里,狼吞虎咽,满嘴油汤,笑道,“南魏的食粮,可比北狄好吃多了。殿下别跟我们客气。”
完颜绪哪里还听得到话,这连日来,一日只有一餐食,有时候只有一个馒头。汤粉是多少日子没见过的荤腥了。今个儿这里头还有个鸡蛋。不必餐具,用手直接塞到嘴里,一根粉条儿也不能放过。
在活命面前,尊严体面早已形若无物。
明舒见他吃得像狗一样,便也放心。这才起身,退出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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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头炎炎,入了秋,沙海更是天干物燥。
将才吃过午饭,裴府的人便来了秦家酒楼。钱一鸣带着请柬递给徐南珠,“我家掌柜的喊我们来,接徐老板和徐姑娘去府上,夜里好吃他的寿宴。”
徐南珠应声接下,“有劳这位钱兄弟。”
说着,又亲自打赏了一定银两。“我妹妹还在楼上梳妆,钱兄弟先在鄙店喝杯热茶可好?”
钱一鸣接过银两,直寻着桌旁坐下,笑道,“女儿家嘛,出门就是爱打扮,无妨无妨。我等等便是。”
徐南珠将人安排妥当,这才去楼上敲明舒的房门。
“姑娘,裴定海的人来了,接我们去裴府。”
屋里无人回话,却听似有女子欢笑。徐南珠仔细听了听,好似是西琳在里头。只好又抬了抬声,“姑娘,夜里还有宴席,得走了。”
明舒这才清了清嗓子,应声,“知道了。西琳给我梳好头便来。”
午后燥热,钱一鸣一肘撑在桌角,正打盹。眼看就快撑不住,头磕巴磕巴将将要倒,便又支棱起来提醒自己一番,还在当差,不好睡觉。好似过了一个时辰,才听木楼梯踏板声声传来。一睁眼,忽楞在原地。
昨夜里那没长熟的小丫头,今个儿像换了个人。
一身柳色丝裙,梳一侧堕马髻,面若玉盘,肤若凝脂,簪碧玉步摇,迎面走来如朝阳明月。身旁跟着的菩萨蛮顿时暗淡无光,钱一鸣这才想起昨夜里裴定海的话,暗自在心中点点头:真贵啊。是他养不起的女人…
还是徐南珠在耳旁提醒了声,“钱兄弟,我妹妹梳妆好了,可以走了。”
“诶。诶。”钱一鸣连连答应,往门外牵马去。
明舒跟着徐南珠走,便听徐南珠道,“姑娘打扮得可是太过了?这般打眼,一会儿莫不让裴定海按捺不住?”
明舒乜了他一眼,“昨个儿也不知是谁将我卖了?那裴定海好不容易上钩,不得下几分功夫么?何况,我也就梳了个头,换了件衫,不至于。许是你看我灰头土脸太久了,不适应。”
“咳咳。”徐南珠小咳两声,“这,这很难适应。主要是,我怕姑娘一会儿要吃亏。”
“要跟人家做生意,总不得给点儿甜头吃?”明舒几分不以为意,“我们江淮大家,讲究明媒正娶,裴定海拿不得我怎么样。”
正说着,钱一鸣已牵着一匹白色骏马走来门前。“姑娘,这是我家掌柜给姑娘准备的坐骑。”
“……”明舒打扮精致,怎知道自己要骑马。
徐南珠也问,“这,这裴掌柜也太客气了。这是要走很远么?”
“银海滩寸土寸金,掌柜的住着嫌挤,在银海滩外十余里的绿洲,起了自家府邸。确是要走个小半日的。”钱一鸣说着,从马背上取了一顶轻纱笠送来明舒面前。“掌柜的怕您晒着,特地给您备了这个。”
浅白纱的纱笠,明舒戴着正好。
徐南珠已来扶着她上马。
众人缓缓起航,往银海滩北边外走。
沙海无垠,寥寥广阔。
马队缓缓走在一座座小沙丘之间,留下一串密集的脚印。
黄白的颜色之间,白马毛色鲜亮非常,走在马队正中,清风扬起少女裙角,是一抹别样的青绿风景。
徐南珠递了马奶袋子上来,明舒仰头喝了的两口水。已走了小半时辰,就算戴了轻纱笠,脸上也被沙海上的热浪蒸得绯红。
临到了一座沙丘下,见一间茶棚。钱一鸣带着马队停了下来。自顾翻身下马,走来明舒坐骑下,“徐姑娘,这是处阴凉地儿。可以下来歇会儿脚。”说着,将自己的小臂送了上去。
徐南珠忙下了马,挡开钱一鸣,抬手牵着明舒下了马。
分明是热火的天,茶棚里却有凉风汇聚。难怪能支起摊子,好供来往的客人们歇脚。明舒感叹了一声,“沙漠里竟然有这么凉快的地方。”
钱一鸣忙接了话,“前头有座山头,那里叫阴风谷,白日里是凉快。到了晚上,便是极其阴寒的地方,还不时有狼群出没。在这沙海里,姑娘若经过这等地方,可要额外小心。贪凉一会儿倒是不成问题。可切莫留夜。”
“钱兄弟真是好见闻。”明舒看看钱一鸣,笑着道。
“便是在这里呆的久了,哪儿谈的上什么见闻?”钱一鸣应了一声,又轻车熟路喊茶寮老板来:“老三,三壶凉茶。九个茶碟儿。”而后指了指茶棚靠边的位置,“这儿风凉,徐姑娘这里坐。”
明舒落了座,徐南珠也在一桌坐下。
钱一鸣又捧着碟儿晶亮的葡萄送来。“掌柜的担心姑娘乏闷,叫我们一早备好的。”
待人走开,徐南珠小声道,“这裴定海还真有心。姑娘若真嫁在这儿了,也不必淌京城那滩浑水。怎么看?”
明舒白了他一眼,“我能怎么看?那宅子里七八房小妾,我排第九?隔年还有第十呢。”
徐南珠摸了摸下巴,看似认真忖度,“这不划算。我家姑娘怎能做第九。”
清风徐徐,扬起沙土,三匹褐马从沙丘后缓缓行来。马上三个男子,都带着黑色轻纱笠,到了茶棚前,各自翻身下马。走在前头那个,身宽体胖,取了纱笠,露出一双八字眉,笑面和善,“老三,一壶冷茶,三个茶碟儿。”
“得嘞。”老板应了一声,正提着茶壶过来。便将人认得出来。“哟呵,是涂老板来了。”
那八字眉笑道,“你家掌柜的过生,我不得来给他贺寿?这银海滩的生意,还指望他这枚定海神针呢。”
“您客气了。掌柜的也惦记着您呢。”老三上了茶水,又见其余两位客人都取了纱笠,“您朋友?”
“带位朋友来吃寿星的酒。这是金山城曹二,做事儿的人,不爱出头面。到时候,好与你家掌柜的认识认识。”
老三笑,“这位好生相,是个俊俏的。”
曹二勾起嘴角,“您客气。”说着,落座在涂六旁边。
徐瑾也跟着一同坐了下来。
涂六提起茶壶,与两人沏茶。从银海滩一路骑马,早就口干舌燥。曹二正端过茶碗一饮而下,余光正扫见对面桌上的人。
柳色裙,堕马髻,峨眉如画,垂目含水,正仰着头咬葡萄吃。紫红晶亮的葡萄,汁水溢在唇齿之间,泛起淡淡流光。曹二一阵心闷,直挪开目光望向别处。
徐瑾却已与那边的人招呼。“依依姑娘也在这里歇脚?”说着看向明舒身旁的徐南珠,“徐少主,这是往哪儿去?”
徐南珠拱手道,“这是真巧。我们此行和曹兄一样,往裴掌柜家里贺寿去。”
那一袭黑衫长剑方才落马之际,飒飒英姿,实在打眼。明舒早将曹二认出来,只当是没见着,自顾饮一口冷茶。方与南珠道,“阿兄,上路吧。一会儿要迟了。”
不等徐南珠开口,钱一鸣便凑了过来,“是啊。徐姑娘上路吧。掌柜的早晨便候着姑娘,这会儿该要等急了。”
曹二闷一口冷茶落肚,余光瞥人缓缓行开,耳旁女子腰间铜铃叮咚作响,脚下柳色翠裙,扬起香风一阵。忽发现,今日她还用了香膏…
作者有话要说:曹二:(口吐国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