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第三十四章

这一天,万梅山庄来了一位访客。

来的是一位老人。

面容清癯,布鞋白袜,穿着件白布长衫,一双眼睛炯炯有光,令人不敢逼视。

这还是头一次有人拜访万梅山庄。

山庄里的仆人们皆严阵以待,罗管家亲自将老者引入庄内,并立刻派人去请白锦。

此人,正是薛笑人的兄长,薛衣人。

已然成为江湖传说的血衣人。

何为血衣人?

即每一个与薛衣人交手的侠客,都用他们的鲜血浸染了薛衣人雪白的长衫。

故称血衣人。

此时离薛笑人战败,已过了整整两个月。

他们原以为薛衣人不会来了,可就在今天,薛衣人却亲自登门拜访。

这实在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

可江湖上的许多事情,岂非都是无法用常理来推测的?

白锦很快也来了。

白衣的剑客步入厅中,一抬眼,便对上了薛衣人充满威严的眼睛。

薛衣人看着他,缓缓道:“来的匆忙,没有提前递上拜帖,是我失礼了。”

白锦也看着他,道:“无妨。”

江湖人不拘小节,连女子都可以抛头露面闯荡江湖,这些平常的礼数又有什么可斤斤计较的?

薛衣人又道:“我来取舍弟的骨灰。”

白锦点了点头,一旁的罗管家立刻转身离开了待客的厅堂。

可走到门口的时候,却碰上了一个小小的团子。

“……少爷?”

西门小吹雪看了罗管家一眼,迈着小短腿跑进了厅中,一把抱住了白锦的腿。

自白锦出了一趟远门回来后,这小家伙就粘人得紧,喜欢不声不响的跟在自家师父身后,白锦消失一会儿都不行。山庄里头一次有了客人,西门小吹雪也不懂这时候该不该出现,他只是好奇的看着这位忽然多出来的老人,目光清澈干净,绕是薛衣人也忍不住放缓了脸色。

很少有人会对一个天真懵懂的稚子疾言厉色。

白锦摸了摸小徒弟的头。

“吹雪年幼不懂事,失礼了。”

这回换薛衣人答道:“无妨。”

白锦又温声对西门吹雪道:“吹雪,跟客人打个招呼。”

西门吹雪乖巧道:“叔叔好。”

薛衣人终于忍不住露出了一丝笑意。

他道:“我这样的年纪,已可以当你的爷爷了。”

小团子露出了不解的表情,拉紧白锦的衣角,白锦低头看看他,觉得小徒弟这倒不像是在害怕,只是有些认生而已。

他便也笑道:“他从小到大不曾离开过万梅山庄,很多事情都没有见过,待他长大些,还是要多出去走一走,看一看。”

别说小孩子没见过爷爷辈的人,吹雪如今连同龄的孩子都不认识一个。

薛衣人赞同道:“一个出色的剑客,是不能只在家埋头练剑的。”

每一个江湖人都会理所当然的认为,剑客的晚辈也同样会成为一个剑客。

白锦不置可否。

薛衣人沉吟一会儿,忽然道:“你这样年轻的大宗师,也难怪他会输给你。”

他一眼便看穿了白锦的境界,岂不就是意味着——他也是个大宗师境界的高手?

白锦并不如何惊讶,他只是道:“他的剑很快。”

这个他,指的自然是那位黑袍客,那位薛笑人。

薛衣人沉声道:“天下武功,唯快不破。他很快,却还不够快,他之所以不够快,是因为我。这本就是我的错。”

薛笑人卡在宗师巅峰许多许多年,多年下来境界依然毫无寸进,最终逼的他只能装疯卖傻来逃避现实,剑道也逐渐入了魔……这一切的一切,又如何与薛衣人无关?

“所以你才迟来了两个月?”

“是。”

白锦口吻笃定:“你受了内伤。”

薛衣人毫不在乎道:“不错。”

白锦道:“你来这里,不仅仅是为了取回他的骨灰。”

薛衣人厉声道:“不错!我不仅来带他的骨灰回家,我还要来见识一下杀了他的剑。”

白锦摇了摇头:“我从未与大宗师境界的高手交过手,因此也一直很期待这一天的来临,可我却不想与一个有内伤的人交手。”

薛衣人叹道:“我是他的心病,他亦是我的一块心病,如今这心病被拔除了,我却觉得心口仿佛被剜去了一块儿肉。今日我来万梅山庄,就是为了结我的心魔。”

心魔。

薛笑人死后,尤其得知了薛笑人装疯卖傻大半辈子背后的作为后,薛衣人多年的心病终于化为心魔,内力激荡中,原本稳固的境界数次险些跌落至宗师……

所幸,他最终还是稳住了自己的心静,千里迢迢来到了万梅山庄。

白锦静静地看着他,良久,做了一个请的动作,道了一声:“请。”

他又低头嘱咐西门吹雪道:“吹雪,你在这里等我。”

小吹雪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静静地看着两个白衣人一前一后的从门口处消失,也不知小小的脑瓜里都想了些什么。

白锦引着薛衣人到了梅树林。

若是要在山庄比剑,没有比梅树林更安静、更适合交流剑道的地方了。

两个同样一身白衣的剑客,都在各自的位置上站定。

无需多言,出剑便是!

薛衣人的剑,比薛笑人的剑更快。

他的剑,是真正无影无踪的剑,谁也看不出这一剑是如何出手,又是从哪里刺过来的。

江湖之大,又怎会没有比薛笑人的剑更快的剑?

若当真这样认为,未免也太小看了这个江湖!

白锦想起了与石观音的那一战,石观音的速度也很快,身法灵巧,招式诡异,在生命最后的一战中,石观音成功将“极快”转化为了“极慢”,可今日薛衣人却用他的剑告诉他,快的极致还可以是更快!

快,对于一个剑客而言,又怎会有“极致”一说!

白锦的剑动了。

似慢非慢,似快非快,剑的轨迹仿佛融于天地自然之道,他的剑术,已摒弃了在大唐江湖习得的剑招。

他不需要。

他的剑道,不应该被剑招所局限!

无形胜有形,无招胜有招。

他们仅仅过了一招。

一招,即是一剑!

又是一剑!

又是令天地失色的一剑!

庞大的剑气激烈的碰撞着,有一部分相互抵消,却有更多的剑气在僵持过后便向四周迸裂,恍惚间,白锦似乎听到了西门吹雪的脚步声!

他的剑顿了一顿。

就在这一瞬间,薛衣人的一缕剑气钻进了他的心口,传来钻心的疼痛,下一刻,一招镇山河已稳稳当当地落在了梅树旁的西门吹雪的身上。

西门吹雪怔怔地看着场中的两个白衣剑客,梅树下,两个人,两把剑,白衣玄剑,让小小的孩子目眩神迷。

他甚至看不见落在身边的半透明剑柄,满心满眼都是两个绝世剑客的身影。

薛衣人已撤了剑!

白锦也撤回了他的剑!

薛衣人看着白锦明显比之前苍白了几分的脸,叹道:“你分神了,这一战,不能作数。”

白锦冷冷道:“这一战,本就不能作数!”

只因薛衣人受了内伤,这一战从一开始,白锦就没有把他当作一个真正的生死决战来全力以赴。

薛衣人又叹道:“我不仅受了内伤,我的人也已经老了。”

许久不曾与这样的年轻人交手,因此直至今日,薛衣人才真切的意识到自己已经老了。

不是剑术上的,是心灵上的。

白锦不解道:“我不知道你的心有没有老,可我知道,你的剑没有老!”

薛衣人大笑,他忽然一扫之前的郁气,眉宇间满是自信与自傲,如一柄出鞘的利剑!

一把,绝世好剑!

“不错,我的人虽老了,我的剑却永远不会老!年轻人,若是得空,欢迎你来我府上做客,我必定扫榻以待。”

白锦郑重道:“好。”

薛衣人走了,他临走前,白锦对他说:“薛笑人没能赢过你,是他一生的遗憾。”

遗憾,遗憾。

薛衣人将这两个字反复咀嚼了无数遍,带着弟弟的骨灰离开了万梅山庄。

罗管家低声道:“这一回去,恐怕还有一大堆薛笑人的烂摊子要等着他处理。”

白锦作为一个闲人,这种时候倒是很庆幸玉罗刹的存在。如玉罗刹这般每天都有大堆事物要处理,却还不曾落下自身武道的人,其实比他更了不起。

天下之大,总是不缺少奇人的。

他背着手,目光严厉:“吹雪。”

“师父。”小吹雪走过来拉住他的衣角,仰起脸,认真道:“我想学剑。”

白锦怔了怔。

“你要学剑?”

“嗯!”

“你可知何为剑?”

西门小吹雪诚实的摇了摇头。

白锦冷冷道:“那你为何学剑?”

小吹雪想了想,还是摇了摇头。

他看起来有些疑惑不解,还有些小小的紧张和忐忑。

白锦却笑了。

“无妨。”

他温声道:“你总会有悟出答案的那天!只是切记,旁人的答案只是他们的答案,而你的答案……要从你自己的剑里找出来。”

小吹雪眼睛一亮,“好!”

白锦揉了揉他的小脑瓜,“去玩吧,师父有些累了,想歇一歇。”

小吹雪愣了愣,细细观察着白锦的脸色,似乎有些迟疑,罗管家立刻凑上前,低声哄了两句话,小吹雪最终还是被罗管家牵着手领走了。

待罗管家与小徒弟走远,白衣剑客的嘴角才溢出一丝鲜血,心口细细密密的疼痛似乎逐渐扩散至四肢百骸。

他的神情还是一如既往的平静,似乎并未将这点伤放在心里,转身,回自己的院子调息去了。

——吹雪主动要求学剑,倒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