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第六章

小姐妹俩有说有笑的来到学校,这边本应该因为暑假而空旷安静的校园,因为这群毕业生的返校也变得热闹起来。

操场上过来领取毕业证的学生们三五成群的来来往往,贴在教学楼门口最显眼位置上的成绩单和市内各所高中、中专的录取分数线,就那么牢牢的黏在教学楼的墙壁上。

从教学楼门口进出的那些毕业生们,偶尔还会有一两个人停下脚步,盯着那些写在红纸上的名字与数字出神,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电厂子弟中学承担着电厂、轮胎厂以及附近几十个村庄适龄孩子们的教学任务,但是平心而论要说教学质量,也只是平平而已。

每年从这里毕业的学生,考上高中的不足二成,大多数还都是县高与镇高,考入市区高中或者是中专学校的,每年也就那么三、五个人而已。

这年月高中不好考,中专更难,这种升学率只能说是勉强及格。

要是换成别的学校,这种成绩校长早就该着急上火的,但电厂子弟中学不一样。

来这边上学的学生绝大部分都是工人子弟,他们中的一部分运气好毕业之后就会借助父辈或者是母辈的力量进入厂子继续做工人。

剩下的那些家里有田地的就回家去种田,或者就去参加市里举行的技校考试进入技校去学习技术,再不然就借助家中的关系到市里的其它单位去任职上班,总之电厂大院出来的孩子们,只要肯做事就绝对不会饿肚子。

就是因为绝大多数的毕业生都有各自的出路,所以厂职工子弟中学的学风之前一直都非常自由。

想学习的老师绝对会认真教导,不想学的只要不在学校里面捣乱,老师们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着他们去了。

但这种气氛孙骈估计维持不了多久,随着百万知青陆续返程,城里现在的就业压力非常大,听说几乎每家每户都有等待分配的年轻人。

就算电厂腰杆子硬底气足,每次招工都明目张胆的照顾自家的职工子弟,但是在时代的大潮流面前,也显得越来越无力,这种独善其身不知道还能坚持多久。

因为还在暑假期间,还留在学校的老师教员们非常少,教学楼的教师里面空荡荡的,只有过来领取毕业证的学生们在楼道里走来走去。

先领了毕业证出来的同学告诉孙骈和徐海薇,说领毕业证要去三楼的副校长办公室,负责毕业生工作的于校长给他们发证。

俩个人跟着人潮一起来到三楼,最里侧的那件办公室此时正开着大门,不断的有学生从里面出来进去。

就应该是这里了,孙骈与徐海薇自觉排队,等在了外面。

毕业证领取也不难,到了与校长那边,说出自己的班级姓名学号,于校长就会在分好的一摞摞证件中将领证人的那一份找出来。

之后对着毕业证上的照片确认是不是本人,确定身份之后签字领取就可以了。

别人的都很顺利,到孙骈这边却是卡了一下,因为她要代领自己哥哥的毕业证。

按照规定毕业证是必须本人过来领取才可以的,孙骈他们之前并不知道,幸好于校长是教他们班化学的老师,知道孙家兄妹的情况,在签字栏那边写上了妹妹代领后,叫孙骈签字确认这才给了她孙骏的毕业证。

领取了毕业证的孙骈与徐海薇离开学校,跨出校门口的时候孙骈下意识的停住脚,转过身又回头看了看。

校园内景色依旧,多年不变的煤渣操场,种在教学楼后面的成排杨树,修建在楼前的水泥花坛,还有那开在花坛里面经常会遭到学生们‘毒手’的各色月季。

一切都是一样的,不一样的只是孙骈的身份罢了。

已经走出好几米之后,没见好友追上来的徐海薇又找了回来:“小骈,你怎么了?有什么东西落在学校里了吗?”

孙骈闻言回神说道:“没有,就是想再看看,嗯,没事了,咱们走吧,天这么热,我请你喝汽水。”

身为大型的国有垄/断性企业,电厂员工现在的福利待遇在全市都数一数二。

开在他们厂家属区内的商店和供销点内,基本上什么货物都有,品种有的时候比镇子上的商店都齐全。

学校不远处就有一家供销社,孙骈要了两瓶白梨口味的汽水,留下汽水瓶的押金后,两个女孩一边喝着汽水一边往家的方向走。

一边走女孩们一边继续聊天,孙骈喝了一口大白梨,由着汽水那冰凉的感觉从咽喉一直涌上全身,她有些遗憾的说道:“真实可惜,以后不能在和你一起上学了。”

中考过后孙骈考上了县高,而徐海薇则考上了镇高中,两所学校的位置南辕北辙,想要在如同过去那样上学放学形影不离,是不太可能的事情。

徐海薇闻言用手抚了抚自己额头的碎发,垂在胸前的两条粗辫子随着山峰飘来荡去,孙骈正在羡慕对方那头乌黑柔顺的长发时,就听徐海薇清淡的说道:“我不打算去上高中了。”

“噗,咳咳咳....咳咳,你说....你刚刚说了什么?”闻言一口汽水差一点从鼻子呛出来的孙骈一边咳嗽一边不可思议的向着好友问着。

看着孙骈那副上气不接下气却还要强说话的样子,徐海薇也吓了一跳,她用手拍着孙骈的后背,一边给她顺气一边安抚着:“你着什么急呀,把汽水咽下去在说话呀。”

好不容易缓过气的孙骈来了几个深呼吸,然后抓着好朋友的手问道:“别拍了我没事,倒是你刚刚说了什么?不上高中了?为什么呀?是学费上有什么困难吗?”

不应该的呀,徐叔叔是电器车间老职工,工资比新入厂的正式职工高好几级,许阿姨在青年商店上班,工作清闲不说待遇更是好,他们家就徐海薇和她哥哥两个孩子,怎么也不至于交不起学费吧?

徐海薇闻言垂下的手不自觉的摸了摸放着毕业证的口袋,感受着那硬邦邦的塑料外壳说道:“厂子里不是正在招学徒工吗?这是难得的机会,我已经报上名了,应该是能进的。我不上学了,上学毕业也是为了一份工作,如今就有这个机会,我想把握住。”

孙骈闻言张口开了又合,却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

的确对于现在的人来说,一份安定平稳的工作的确是比上高中要重要,更何况还是电厂这种基础工资高,福利待遇还好的地方。

别说是现在了,就算在遥远的将来,孙骈的记忆里大学毕业生们不也是要面对是继续学业还是找工作的问题吗?

如果能有一份安定的好工作,会选择放弃继续读研的人孙骈相信一定会有,而且肯定不止一两个。

“但是你不觉得可惜吗?都已经考上了。多可惜呀,上学的。”无数心思翻转了一边,最终孙骈只说出了这一句。

徐海薇闻言抓着垂在胸前的粗辫子甩在身后笑着说道:“我没你学习好,镇高中那个地方是什么水平你也知道,每年考上大学的学生连一成都不到。就我这成绩,想成为那一成人实在是难,还不如趁着现在直接入厂。”

这理由很真实,也就更加让孙骈无可反驳。

“你那是什么表情?我要上班了你不为我高兴的吗?”

说这话的时候徐海薇将头扭向电厂的方向,孙骈随着她的视线望过去,正好看到一辆给电厂运送物资的绿皮火车沿着铁轨直接开进了厂区内,靠站停稳后,一群身穿工作服的电厂工人过来开始帮着火车往下卸货。

那群人热火朝天干劲十足的样子,看的徐海薇不由笑了起来,她弯弯的月牙形眼中,盛满了对那里的向往和对未来的期望。

看起来与校园相比,那里才是她最想去的地方。

孙骈憧憬着大学的光阴,徐海薇却期待着一条马路之外厂区内的生活。

看着好友的样子,孙骈突然也笑了,她拉着徐海薇的手一边转身往回走一边说道:“你说得对,我是该为你高兴。既然如此那就一定要庆祝一下,庆祝的方式就是,再来一瓶汽水。”

徐海薇闻言有些惊愕,随即大笑着说道:“说什么为我庆祝,我看你就是想要再喝一瓶汽水。”

“哈哈,既然知道还不快一些,这回我们直接在商店那里把汽水喝掉就好,还省的留押金了。”

两个小姑娘手牵手在柏油马路上跑着,沿途留下了一串串铜玲般清脆的笑声。

下午孙家兄弟先后回家,孙骈把领回来的毕业证交给了自己的大哥。

然后她看了看时间就进了厨房,老妈说晚上吃白菜炖豆腐,豆腐估计她妈妈下班回来的时候会带回家,她就先把白菜处理一下好了。

傍晚孙家父母先后下班,孙妈妈的手上饭盒里果然盛着一块白嫩嫩的豆腐。

把豆腐给了女儿,孙妈妈先回房间换了身衣服,正当她来到厨房准备带上围裙套袖做晚饭的时候,突然听到有哭闹声从楼下传来。

盛夏的季节,谁家都不会关门关窗,孙家用的纱窗和沙门都是他们大舅亲手制作,不但好用而且样式还漂亮。

这些木质的手工沙门纱窗,颇受老一辈电厂人喜欢,见过孙家的东西后,过来托他们给帮着牵线,想要订购的人都不止一家。

现如今家家都是门窗大开,但凡哪家有点什么风吹草动,楼上楼下左右邻居就都能知道。

“听声音好像是楼下王大爷家的大妮姐,这是怎么了?”坐在距离大门最近位置的孙骈下意识的开口问了一句。

她那个一句在厂家属区流窜了一整天的弟弟闻言凑过来回答:“厂子不是招工吗,王大爷就不想让大妮姐继续念书,想让她退学直接进厂工作。”

“啊?不是吧,大妮姐可是中专生!!!”

现在的中专生可不是后世,这年月因为毕业包分配,还是干部身份,所以中专可是比高中还要难考。

别的孙骈不清楚,但她知道就他们这一届毕业生,考上中专的就两个,就这他们老师还说是考得好,往年还有一个都看不到的。

如今好不容易才考上的中专家里突然不让念,怪不得大妮姐要哭。

孙骥闻言摊开手耸耸肩,表示无奈的对他姐问道:“不然怎么办?王大爷家的情况那你也知道,当初就不想让她读书希望她直接工作,但是那时没机会,后来王大爷借钱给凑的学费,好歹去念上了。今年这机会他们家是肯定不能错过的,我听说王大爷已经在厂办那里帮大妮姐把名都报好了。”

孙骈闻言又是一阵无言。

与孙家双职工家庭不同,在楼下居住的王大妮家是单职工,王大爷本身只是锅炉车间的一位普通锅炉工,而她母亲不识字没有工作只是一位家庭妇女。

除此之外王大爷的老母亲也与他们一起居住,而王大妮下面还有五个弟弟妹妹,一家九口人就只王大爷一个人挣工资,生活的压力有多重可想而知。

因而王大妮的父母一直都希望大女儿能快些出来工作,好帮着分担家里拉扯弟妹。

“不要随便在背后议论别人家的事情。”

就在孙家两姐弟凑在一起嘀嘀咕咕的时候,不知何时到了他们身后的孙叔明突然如此说道。

从来见到他爸就如同见到天敌一样的孙骥立即缩着头,一路溜墙根潜回了自己的房间,孙骈则尴尬的向着她爹笑了笑,小跑进厨房帮她妈妈的忙去了。

说教过子女之后,门外楼道里的啜泣声依旧,孙爸爸微微皱眉表情很是不赞同,但这种事情旁人真的没法插手。

最终孙父轻叹了一口气,将家门关上,将那幽幽的啜泣声阻隔在家门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