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雾翻滚不休,逐渐吞噬光亮,就在宁十安觉得快要不能呼吸之际,忽有人喊道:“宁姑娘。”
她肩膀陡然一轻,黑雾霎时退却。
她看向来人,正是周木,再看身后,已空无一物。
得救了!看来岁岁还是顾忌周木,大抵是不想他看到自己如此模样。
“宁姑娘,沐仙师已经找到了破解结界的法子,你跟着一道来看看啊。”周木快步走近,见她脸色苍白,便问,“你没事吧?”
宁十安想说于他听也无用,便示意自个儿没事儿,跟着周木一道前往村长家。
村长家门外汇聚了不少村民,沐寻正立在中间,同众人道:“此事因我而起,我自会负责到底,诸位请回去休息,不会再死人了。”
众人大喜过望:“仙师,当真么?”
沐寻点头:“我已弄清缘由,还请放心。”
众人见他如是说,纷纷感激涕零,这便四散开去。
宁十安穿过人群到他面前,抓住正欲离开的青年:“弄清什么缘由?”
沐寻道:“岁岁是心有不甘怨恨化鬼,便为怨灵,怨灵设置的结界牢不可破,但若能满足她的遗愿,结界便会减弱甚至消失。”
宁十安道:“怨灵的遗愿?她怨恨你抛弃她,她的遗愿是什么?报复你?”
沐寻:“等她下一次杀人,问问她就好,既已知道规律,我应该能在她下一次杀人时提前找到她。”
他回答的十分平静,平静的像是与他本人无关一样……
宁十安忍不住问:“她可是要报复你,你怎能如此平静?”
青年:“我没有感情。”
没有感情,每一次的事件便仅是事件本身,因为被抛弃而怨恨化鬼的女孩儿也只是一个普通的需要处理的怨鬼。
不得不说,这样的人实在适合处理各种突发状况,不会被情感所累,永远理性。
怪不得他大病初愈,沐斐便要他去找回生息蛊,只有他才能不受胁迫,以最小的代价找回那东西。
落日镇山崩那时,也只有他才能毫不犹豫的丢下岁岁,转而救助村民,不然存活的便只有岁岁一人,这是他最理性的思考与选择,不能算错,只是作为岁岁来说,没法接受。
所以他才说,对我好,没用……
所以,不需要对我好……
但一个人真的可以如此么?
宁十安还是问:“岁岁的事儿你没有一丝一毫的触动么?”
青年回的很快:“没有。”
霜月落在他的眼角眉梢,像是经久不化的冬雪。
·
第二天夜里很快到来,村民们都按照沐寻的叮嘱老实待在家里。
宁十安则跟沐寻在空旷漆黑的街道游走。
霜月铺在青石地面,空寂的冷,耳边隐有狗吠虫鸣,在寂静的夜里传出很远。
高空之上黑雾悄然遮住了黯淡的月亮,四周转瞬间暗沉下来。
沐寻忽而驻足,眼眉一压,看向右方:“在那里。”
他又要独自行动,宁十安一把扯住他的衣袖:“带着我,我跟不上。”
沐寻便握住她的手腕,借力给她,与她一道去了右前方的别院。
院子宁十安有些熟,正是她先前来过的陈冲家,两人刚到,便听见内室传来连声惨叫。
两人立刻进入内室,便见陈冲正握着一把菜刀,用力朝自己腰腹砍,一刀下去,皮肉翻卷鲜血淋漓,他痛哭流涕,却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的双手。
宁十安清晰的看见菜刀上缠绕着一圈一圈的黑色雾气,正是那雾气控制着菜刀让陈冲自杀,沐寻单手掐诀,唤出灵剑,一个闪身,提剑便落,冰凌凌的剑气轻易便刺入雾气中,雾气霎时溃散融化。
陈冲手中的菜刀“砰”一声砸在地上,陈冲看着自己几乎掉出体外的肠子,当即身子一瘫昏死过去,而被魇住的陈冲媳妇这才转醒,看到血腥的现场,当场尖叫出声。
宁十安赶紧上前扶住她,沐寻则单膝跪地用灵力替男人止血,稍作处理后,便叫陈冲媳妇带着陈冲离开,两人则留在内室。
内室的黑雾始终未曾散去,即便被冰剑融化,却又很快融合如初,似是完全没有影响,如今漂浮在上空,冷眼旁观。
沐寻抖落掌心鲜血,抬眸看向上空,淡声:“岁岁,我知道是你。”
黑雾蓦然一阵翻腾,发出愤怒的嘶吼,那些雾气散开又融合,很快凝实成了一个小女孩儿模样的漆黑身影。
漆黑身影浮在半空,冰冷的目光利刃一样射来。
沐寻平静道:“岁岁,我知道你恨我,现在我就在你面前,你要如何才能化解怨气?”
一丝雾气从小女孩指尖逸出,卷起菜刀在他手臂上比划。
沐寻看明白:“要我的手臂?”
菜刀点了两下。
“好。”
宁十安头皮发麻,好什么好,这种事儿也不讨价还价?她立刻去拦:“不成。”
沐寻便问:“宁姑娘可有更好的办法?”
没有,她没有更好的办法,她迟疑道:“不如我们先走,从长计议。”
“可不满足岁岁,她便会出去杀别人。”沐寻道,“夜夜如此。”
宁十安想说,这些村民同你有什么关系,你已经救过一次,这次便算了,但她说不出口,她也两难。
沐寻安慰道:“宁姑娘,一条手臂很合算。”
宁十安不觉得,但岁岁已经呈现出疯狂暴躁的状态,她不断的嘶吼,想要冲出房间。
事态不可控,沐寻当机立断,单手握住自己的肩胛骨处,用力一扯,将一整条手臂都扯了下来。
鲜血顿时喷涌而出,眼前皆是血红。
宁十安心乱如麻,急忙伸手去捂他的伤口,可血还是不断的流下来,她不知所措:“你还好么?”
青年没什么反应,忍痛一流,明明脸色苍白气力虚浮,但神情却一如既往的平静,他将鲜血淋漓的手臂丢在地上,黑雾欢快的席卷而上,握住菜刀开始一刀一刀的砍。
“宁姑娘,莫担心。”在笃笃笃剁骨头的声音中,青年淡声道,“她似乎略有满足,结界有所削弱。”
黑雾并未散去,而是在剁骨头中愈来愈兴奋,很快,一条手臂便被黑雾剁的稀碎,随后,黑雾便又将菜刀送到了沐寻面前,显然是不够,想要更多。
宁十安飞快握住他右手手臂,用力到指节发白:“不够也不能再给,算了,沐寻,我们走吧。”
沐寻却道:“结界不破,遗愿得不到满足,岁岁会一直保持这样的状态。”
一直保持这样的状态?是说不能轮回投胎,永远暴戾疯狂么?
宁十安这时才想明白,他不单是想破界,还想救岁岁……
但这要怎么救啊?岁岁的遗愿是要他死啊……
黑雾卷着菜刀一直在他腰腹比划。
沐寻伸手接过。
黑雾兴奋的点头,甚至因为激动连连转圈。
“你别乱来。”宁十安脸色发白,她忽然想到,结界削弱,以沐寻的修为,根本没必要满足岁岁的遗愿,他可以直接将岁岁灭杀,他一定也知道吧?
他知道,但他完全没想这样做,他只是低头看着那把菜刀。
他在想什么?
宁十安忽然想起岁岁的回忆中,沐寻曾因心魔陷入昏迷,那心魔是过去难以忘却的事儿,而她到达沐府,正是因为他陷入昏迷,应该也同心魔有关。
岁岁三年前去世,沐寻便昏迷三年,致使他昏迷三年的心魔一定是岁岁,他还去藤木林捡回了那盏藤木灯,悬在自己院子里,算得上珍惜。
他虽然没有感情,但岁岁这件事对他有影响,甚至影响深重,他一直记挂于心,恐怕也在为自己的视而不见痛苦。
宁十安便问:“沐寻,你是不是愧疚?”
沐寻摇头:“我不会愧疚。”
不愧疚为什么迟迟不动手?明明杀掉岁岁是最优解,为何迟疑?
宁十安怕他乱来,劝道:“那件事不怪你,你只能择一救之,那种情况下,你已经做到最好了,岁岁是可惜,但不是你的错。”
沐寻道:“我知道。”
他看上去同平时没什么分别,情绪稳定,握刀的手也稳定。
“我们先离开,至于后续会怎样,之后再说……”宁十安没办法要他现在杀死岁岁,却也不想看着他送死,只能先逃避。
可就在这时,凝成黑雾的岁岁忽而凄厉的嘶吼起来,黑雾陡然膨胀,几乎要将她单薄的魂体撑破。
宁十安惊恐:“怎么了?”
沐寻盯着越来越膨胀的黑雾:“遗愿无法得到满足,便要杀人发泄,可又被我们强留在此处,如此一来,怨念便无休止增长,吞噬她仅剩的残魂,她要彻底失去理智了。”
难怪每次岁岁杀完人,都会消失一阵子,原来是怨念得以发泄,让她恢复了一些理智。
宁十安问:“彻底失去理智的话,是不是只能灭杀,再无清醒的可能?”
沐寻:“不错。”
这可怎么办,要么放岁岁去杀人,要么满足岁岁的遗愿,要么杀了岁岁,这三个她都不想选,可她没有更好的办法。
只这短短片刻,岁岁的魂体已经因为黑雾的撕扯发出了凄厉的惨叫,像是一个小孩儿无助的痛哭。
再多犹豫,一切便都不可挽回。
“沐寻……”她喊了他的名字,却不知要给出什么样的建议,什么样的选择都显得恶毒,她不想做恶人,却也做不了好人,大脑一片空白。
青年的回应是将菜刀捅进自己腰腹,出手快准狠,用力一划,整个人都变得支离破碎。
没有一丝犹豫。
鲜红映满眼帘,血腥弥漫。
宁十安受到冲击,哆哆嗦嗦去捂他的伤口,鲜血漫上她的手背,她想说什么,却什么都说不出口。
他没有感情,所以每个决定都做的很快,他有时候漠视生命,连自己的也是。
他没必要这样做的,宁十安艰难道:“你、你还好么?”
沐寻身体破开一个大洞,鲜血将黑衣染透,情绪比宁十安还稳定:“宁姑娘,我没事。”
黑雾被他的鲜血灌溉,终于缓和下来,岁岁不再痛哭,嘶吼声渐熄,似乎得到了安抚。
片刻之后,那些粘稠的黑雾竟真的一点一点散去,逐渐露出小女孩儿原本透明的魂魄。
沐寻失血过多,身体无力支撑,委顿在一旁的木椅上,右手垂下,菜刀“哐当”一声砸在地上。
宁十安蹲在沐寻身前,他满身是血,她都不知能碰他哪儿。
“沐寻,你是不是自责?”
青年面色苍白,语气轻浅:“宁姑娘,我不会自责。”
明明是在自责吧?自责自己将小姑娘独自留下……
宁十安便道:“不怪你,这事儿不能怪你。”
青年气息微弱,沉默不语。
宁十安的衣裙被他的鲜血染透,她松开手,去碰他的脸:“沐寻,你会死么?”
沐寻眨眨眼:“我死了会如何?”
宁十安便道:“我会伤心。”
“宁姑娘喜欢我?”
“当然。”
“可是……”他漆黑的眼睛望向她,“你一滴眼泪都没掉呢。”
宁十安:……
这一连串的变故,她又惊又怕又气,哪里哭得出来,此刻再努力也显得荒谬,她便僵在原地。
青年破天荒轻笑了声。
“骗子。”
·
“不见了,似是逃到了结界外。”
宁十安猛然回神,发觉自己正站在落日村郊外。
“怎么了?有什么不对?”青年站在她身前,见她久久未有反应,面露困惑。
这是她第二次目睹凶案现场,又被沐寻带着追到郊外的场景。
这是发生过的事情,她读档重来了,脑海中隐约记起之前的系统音。
【任务失败】
【读档中……】
【读档完成】
【已回溯到昨夜目睹第二场凶案后。】
任务失败了……
至于失败的原因,沐寻……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