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北京城西市最豪华的白仙酒楼,临街的二层包厢开着窗扇,传进来街头阵阵暄哗的叫卖声。
楼下街面上的卖菜的、卖面的、卖杂货的小摊,货郎叫卖抑扬顿挫,声声婉转,唱了歌儿一样的好听。街对角摆了一早晨的馄饨摊儿,三分钟一揭开的竹坯的锅盖儿,锅里立刻窜起浓浓的白雾,摊主拿大海碗撒了盐丝儿、撕了干菜、再揪上两粒干虾皮儿;热腾腾的一勺子皮薄馅儿大的热馄饨浇进碗里,滋地一声就冒出浓浓久久的香气来……
沈夕久久地望着那蒸腾的热气。
封少钦坐在他对面,把桌上的一整盘紫衣小花生都快嗑完了,也不见他转回脸来。封少钦终于忍不得了,拍拍手抖落掉掌心里的紫衣皮儿。
“看来今儿我不该请你吃白仙楼,我该是给你买两碗大馅儿馄饨来啊。”封少钦拍桌子:“店小二,对面叫两碗馄饨来!”
封少钦扔出一小钱碎银子。
沈夕被好友惊动,转过头来。
“我并非想吃馄饨,”他出声。但又没了下文。
封少钦盯着沈夕的唇,硬是等着他说下句;可是个乖乖,他这个过命的好友,又变成了锯嘴的葫芦,差点没把封少钦憋死。
“那你总盯着馄饨摊儿看什么?难不成……你看上那小摊主了?”封少钦胡说八道,惊得双手掩胸。“哎哟我的哥哥,我可没那本事把人家少年郎给你绑过来。”
沈夕转过头来。
很是难得的,又狠又无奈地瞪了封少钦一眼。
封少钦难得见沈夕脸上有这种表情的,笑得他咯咯的,差点把嘴里的小花生卡进喉咙。
“行了,我今儿特意换了当值,就为来见你一面;你见了我不说话也就罢了,总是盯着外头瞧什么。你快给我说说,这几日你又去哪了?怎么又和东林党的那帮匪徒扯上了关系?”
沈夕终于把看向窗外的眼神挪向了好友。其实他知道封少钦也是要追问他失踪几日的下落,他之所以盯着那馄饨摊儿,便也是想到时光几百年后,这等西市竟也会变作小姑娘带他去的那种豪华的商店;那几千家的店铺,几百米的宽阔。
可是,他该怎么向好友解释,他的去处?
“我去的日子,你可查到什么?”沈夕不答,却反问封少钦。
封少钦被他这个木头气得没办法,他就知道自己找不到他,就会一路追查。“查到一路保着东林左光斗的那撮人,是原来隐居在山西太行一带的山匪;带头和你交手的是他们这一辈的首领,听说姓沐,叫沐云朝。此人擅使长刀,武功应该不如你,但轻功绝顶。”
沈夕皱了皱眉。轻功绝顶,难怪两次交手,第一次他竟没发现那人躲在屋顶;二次水路,船离岸数十米他竟一路杀上来。
“老东西让你明天押刑是吗?”封少钦称呼骆之城毫不客气,“那帮人对左光斗一路护送,现今被你缉捕回了京,怕是明天动手,他们也少不得出现。”
沈夕沉吟:“我知道。”
封少钦担心:“要不我在路上派些我们的番子埋伏起来,万一你有个闪失,他们也好帮你。”
好友的一句话,顿时让沈夕心头微暖。
封少钦虽是百姓闻之色变的东厂公公,权职又十分之大;但他自幼天阉进宫,拜在魏忠贤手下;几乎是跟着魏忠贤一路发迹爬上来,自然也替九千岁做下了不少“不该做的事”。但是封少钦对他人都不放在眼里,唯对沈夕是另一种颜色。他们几乎是在一次生死任务中相识,沈夕的绣春刀替他挡了致命的一箭。自此封少钦对沈夕死心踏地,步步跟随,处处维护,时不常就去北镇抚司兜上一圈。北镇抚司里待沈夕不怎么样的人,因着封少钦,也对沈夕惧让了三分。
沈夕心里头知道封少钦对他的好。
“不必了。”但沈夕还是拒绝了,“明日我带着旗下的校尉,出了事看到你的人,又会落他人口实。”
沈夕补一句:“我会小心,你放心。”
有了这句话,封少钦脸上一乐:“得了,你会说这句话,看来我这些日子没白操心。”
但封少钦又一低头:“可说,你这刀上的玉坠子,怎么又裂了一块?”
沈夕低头,这才讶异发现,他绣春刀上不知何时挂上的那块古玉,居然又碎出了一条深深的裂痕。那痕迹由玉头串到玉尾,眼看着其中一片就要碎掉下来。
“得得,你戴着这种玉没得让我丢脸,”封少钦拉起沈夕,“白仙楼隔壁就是家玉器行,咱们过去换一块儿。”
沈夕还来不及拒绝,就被封少钦扯着袖子下了白仙楼。一个是飞鱼服、绣春刀的锦衣卫,一位是宫衣华服的东厂公公,他们两个扯着袖子走到大街头,一瞬间就几乎吸引了所有路人的目光。
有的人惧是怕的,转头就走;有的人是恨的,狠狠地在地上啐两口唾沫;还有更多的人不敢与两人对视,忙不迭地闪避跪倒的,比比皆是。
沈夕被封少钦扯的不自在,轻抽了袖口。
封少钦感觉到了。也没说什么,笑了一下径往玉器行走。
沈夕没跟着封少钦转身,却目光迎到了街对面儿的一家铺子。
封少钦奇怪:“你又看上什么了?”
顺着沈夕的目光望过去——“哟,胭脂铺?”封少钦大大地吃了一惊:“你要买胭脂?”
沈夕没答。
却忽然脑海里蹦出小姑娘甜甜的笑容来:“你要真的感谢我,要不替我带点大明的礼物吧?什么胭脂水粉桂花油的……”
封少钦盯着他:“你该不是……有相好的了吧?”
沈夕转身就走。
封少钦才要跟上去。
沈夕忽然又转身回来了!
封少钦差点一头撞上他。
???
封公公一脸不解地表情看着他。
沈总旗站在原地,闷了一会。
踌躇了又犹豫,终于还是问出口:“你该知道,什么样的胭脂和桂花油好用吧?”
哎哟我去。这句话把封少钦给震了个七错八愕,大大地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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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日。左光斗之刑期。
天刚蒙蒙亮沈夕就起了床,洗了把脸拿了绣春刀。寒风飒飒地吹在他的脸上,他临要关门时,又复进门;从桌边的柜斗里,拿出了昨天买好的胭脂和桂花油。
胭脂盒子极好看,镂空的缝隙间露出殷殷的水红。桂花油的瓶塞子没有塞得太紧,隐隐地透出淡淡的、沁人心脾的香气来。沈夕从没闻过这种味道,自从他十六岁搬出骆家,独自活着的日子里,屋子里便只有他一个人的冷冷清清。这香气忽然让他心头发痒,仿佛嗅一下就能种进心腑里。
沈夕想了想,把胭脂盒和桂花油都塞进了自己的腰带荷包里。
出了家门,冬月的冷风便如透骨的刀子,嗖嗖地直往人骨头缝儿里钻。沈夕今日穿了甲衣,他觉得押刑这件事不会那么容易;虽然他很希望能顺顺利利,但是抬头望望这刚蒙亮的天,便会觉得阴阴沉沉,喘不过气来。
沈夕很快到达了诏狱。
换班的校尉才懒散散地刚来上值,一见他来得这么早,到是几个人吓得屁滚尿流地赶紧开了门。沈夕进了门,便令他们把送行的酒菜都备上,临端着进狱室前,沈夕又让他们停了下。几名校尉都有点不解。
沈夕回头,从衣箱里捡出一套崭新的衣衫,让校尉拿上。
校尉不满:“总旗大人,今日左光斗行得可是凌迟,就算穿得再新,到时候都要被刮得血淋淋的,没得多费咱们一套衣裳!”
沈夕瞪校尉一眼:“哪里来得废话。”
校尉被骂,立时住了口。
沈夕带着校尉,便进了牢狱。
阴湿冰冷,血腥刺鼻。狱房里各种霉变的气息扑面而来,而各狱室关押的人早知今日是左光斗的死期,各个爬起来,扒在狱口畏畏惧惧地看。沈夕一步一步地走过去,走到左光斗的狱门外。
左光斗其实在诏狱里严刑拷打,早就只剩下了一口气。若今日不刑,他也断然撑不过五日去。但是沈夕知道,九千岁硬是要在闹市行凌迟,为得就是震摄东林党徒和对九千岁不服的其他人;让他们见识一下与九千岁作对的下场,是何等凄惨与残酷。
沈夕走到狱门前,瞎了眼的左光斗已听到酒碟的撞击声。老先生瞪着脱了眼眶的眼珠:“时候……到了吗?”
沈夕:“是。”
左光斗颤巍巍地动了动身子,像是硬要撑起来:“拿酒来。黄泉路上,也能让老夫醉骂魏忠贤!”
沈夕心头微微一动。
想起昨日那伏地痛哭的年轻男子。他放了那男子一马,没令跟进来的封少钦看到。可是左光斗向那男子说的“澄明人间”的话,却久久在沈夕的心头回荡。
校尉端了酒进了牢狱,放在左光斗的手边。
左光斗硬是挺起了身,撑着满脸的烂肉和焦黑的双腿,摸索着去拿酒。一不小心,酒杯就碰歪酒洒了一片。沈夕忽然不忍,一步进牢将酒杯塞进左光斗血肉模糊的手。
“我与您备了件衣裳,您喝了酒就换上。路上好走。”沈夕简短说道。
左光斗微微一颤,抖动:“多谢。年轻人,老夫此生不能报答,只能来世……来世愿这世间不再混沌,来世愿这大明不再阉党横行!年轻人,来世!”
左光斗仰头,痛饮!
沈夕说不出心头是什么滋味。
他无法告知左光斗,其实他便是将老先生缉拿的那名无情的锦衣卫;但他又心头各种翻腾混乱,老先生的“微光”与“澄明”,但愿来世的不再混沌……他见到的来世,却“大明的覆灭”?
种种心思混杂在沈夕的头脑里,乱作一团。
此时身侧的校尉见左光斗已喝了酒,披上了新衣裳;校尉无情地:“时辰到了,老先生上路罢。”
左光斗仰起脸。
已看不到的眼睛还极力地望向窗外。望向尘世,望向大明,望向人间!
两名校尉已忍不得了,上前一左一右架住血肉模糊的左光斗,抬手就把人往外拖。左光斗的身躯在青石地板上,磨出一道长长的血痕……
狱室里一片死寂。
却忽然间,沈夕倏然觉得身后有微微的气流颤动。
他几乎瞬间闪身。
一柄双刃长刀,便已如闪电,劈上沈夕的肩甲!甲胄撞上钢刃的寒刀,溅出一片火花!沈夕只觉得自己的右肩狠狠地一痛,刹那间几乎是被这一刀卸了骨头去!
沈夕回头,果然来人正是——
茅屋对战,水道纠缠的靛蓝男人,沐云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