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夕放下了绣春刀。
曾经的锦衣卫总旗大人,被自己的卫士五花大绑,推到五军督卫所后的北镇抚司里。沈夕旗下的几名校尉正当值守,一见沈夕被这样推进司门里,立时都神色紧张地围拢过来。
沈夕给了他们一个眼神。
骆安顺的校尉在后狠狠地推了沈夕一把:“快走!”
沈夕被推进镇抚司的大堂。
骆之城端坐在镇抚大堂的大案之后,对于破门而入的群人,脸上没有一丝的变化。他依然借着案上的灯烛,眯着眼睛审慎着桌上的卷宗,被灯烛暗影掩映的眸光里,看不出一丝丝的异动。
骆安顺上前:“大人,叛徒沈夕抓回来了。”
骆安顺转身,按住沈夕,欲让他当场跪下。
沈夕被缚了双手,但,依然挺拔的站着。
骆安顺发狠,按住他的肩膀下压,沈夕却只是微眯着双眼,任凭骆安顺怎么使力,都没有办法令他移动分毫。骆安顺暴怒,上手就要踢向沈夕的膝窝——
“安顺。”骆之城突然开口,声线低压而威严。
骆之城朝骆安顺扔了个眼神,骆安顺只得不忿退开。
骆之城冷眼扫过沈夕,养子依然清隽而倔强。立在原地就仿佛是一株迎风的小白杨,虽然被缚双手也依然顶立挺拔。比起站在身侧的骆安顺,竟出色夺目那么许多。
骆之城忽然一瞬觉得,若他不只是养子,那该多好。
可这念头分明也只是一瞬。
骆之城低喑:“几日不见,你到是胆子越发大了,见了我都不可跪了。可知你这几日,到底是和些什么人厮混了一起。”
沈夕听到骆之城的话,这才单膝跪下:“卑职绝无与东林匪徒私通,请大人明查。”
原来回北镇抚司的路上,沈夕从身后绑了自己的校尉口中,才知这几日北镇抚司里已生了翻天复地的变化。他上次辑拿东林党左光斗,虽在运河船上绑了左贼命人快船送上了岸,可他欲决杀匪徒首领,和匪首坠入大运河后,便突然失了踪。左贼被送回北镇抚司,被骆安顺领了功;众人还欲寻找沈夕时,却被东林党放出话来,沈夕已然投了他们。
这一消息立刻就在北镇抚司里炸了雷,不仅捉拿左贼的功力全归了骆安顺,沈夕还被列为锦衣卫捉拿榜首!这才导致沈夕刚刚重回大明,就立刻被骆安顺的人发觉,直接绑回了北镇抚司。
骆之城扫视跪在案下的沈夕,字句直击要害:“别人不信你,为父信你。说吧,这几日,你去了何处,见了何人,与何人做了何事?”
沈夕抬头。
他不知该怎么回答。
他该怎么向这些人说明,他离开了这个世界?
骆之城:“说。只要你说出来,为父便信。”
沈夕低下头:“我……去见了一个朋友。”
“什么朋友?”骆之城忽然站起身。“姓什么,叫什么,家住何处,何等年纪与你有何关系?如何能证明你与他来往,又如何证明这几日你皆在他处?!”
“……”沈夕犹豫,他实在无法说出姓名,也实在无法证明。
骆安顺在旁边看他吞吞吐吐,早已气不打一处来:“父亲,不必再问他。他即说不出人,也说不出去处,必定心中有鬼!不如就把他移送南镇抚司,通知三法司,将他押进诏狱审了!”
沈夕心头突地一跳。
骆之城已然走到沈夕面前。
沈夕抬头:“父亲,儿子没有私通乱党,请父亲信我。”
骆之城低下头来。浓眉铜目,扫过沈夕的脸。倏然,骆之城弯腰:“为父信你。”
骆安顺叫起来:“父亲!”
骆之城:“你虽为我的养子,但素来你的秉性我还是清楚的。你说没有私通乱党,为父便信你。但是,如今你失踪的案子已在南镇抚司挂了号,你须得洗清了你身上的疑问才好。”
沈夕被骆之城拉起身,犹豫了一下:“请父亲明示。”
骆之城微微一笑:“后日左光斗行凌迟之刑,你去押送罢。”
-
寒风吹过北镇抚司司门,门口两尊巨大的石狮神兽,在寒风中被细砂砾磨出低咽的呜嚎。
沈夕走出北镇抚司大门。
接过门口校尉递过来的绣春刀。
校尉特别担忧地看着沈夕:“大人……”
沈夕面色凝重。
但眸光镇定。
他接过绣春刀,毅然走进了寒风冷冽的冬日中。
身后,骆之城和骆安顺在镇抚司大门里,遥遥看着沈夕远走。
骆安顺有些不满:“父亲,既然已有人给他送了罪名,为何还要放他去诏狱监刑?何不就此将他送进三法司,或者干脆杀了,也替我们骆家拔了这根刺!”
骆之城扫了骆安顺一眼:“你以为杀他,是那般容易的吗?即然有人要我们骆家吞着这根针,便有人有办法,在身后保着他。冒然借这种小罪头动了他,也照样有人把他保出来。若到时他得知真相……”
“何必要为他搭上我骆家世袭锦衣卫的名声。”骆之城扫了一眼骆安顺:“我命他去监刑,自然是相信他并未与东林党有勾结。而且正因为他未与东林有来往,左光斗行刑之时,才必然有人前来营救。到时候,东林党徒怎么杀他,都不为过;若东林党徒杀不了他……”
骆之城的眼眸中,现出腾腾火焰:“你以为丢了朝廷重犯的罪名,又是他小小的锦衣卫总旗能担得起的吗?”
骆安顺赫然大悟。
“还是父亲高明!一石二鸟,沈夕这根硬刺,也该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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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夕步进诏狱。
这是他极不爱来的一处地方。如果说北镇抚司还会因为锦衣卫们整日杀戮揖捕,而显得低沉阴郁;那么整个诏狱便因为吞噬了太多人命,而充满了森森阴气和血腥。
他不喜欢这味道。所以向来只揖捕人犯后,便交给校尉们押送来这里。让他踏进这处,不过也是第三次。
入口的守卫校尉,将沈夕的锦衣腰牌好好地看了好几遍。最后才慢吞吞地拿钥匙,开门。
沈夕有点怀疑。
但还是踏进了诏狱。
一股浓重的血腥味道,果然便扑面而来。呛得他呼吸都差点止住。
通往狱间的走廊上,墙壁不知有多少年未曾修缮,满满得居然全都是斑驳的血污。这些污渍,怕是每一块都是一条活生生的生命,从这里拉进去,最后变成尸首拖出来。
沈夕虽少进诏狱,但是多少也曾听过他们严刑拷打的手段。什么眼珠子、肉块子挂在剑上刀上的,屡见不鲜。
沈夕摒了气息,向狱所内走去。
他想先去看一眼左光斗,确认他在狱所内无误,再静待后日午时的行刑。
可是还没等沈夕走近关押着左光斗的狱间,便突然听到狱所里传来一阵阵痛哭。哭声似乎十分压抑,但是又带着歇斯底里的痛楚。
“老师……老师!”
敏锐的感觉让沈夕察觉出这应该非是诏狱中的动静,他几乎瞬间加快脚步,直奔左光斗的狱所前,嚓地一下拔刀!
左光斗狱所之内的两人,皆是一惊。
正跪在地上痛哭的年轻男子,脸上还挂着泪珠,神色却是一僵。
沈夕的目光,立时移到侧坐在地板烂草中的男人——
瞬时,沈夕的目光呼吸,也是一窒。
男人已然经受了无数的严刑拷打,炮烙之刑;脸上的皮肉都已被鞭烂,两只眼眶都被戳瞎戳烂,一只烂掉的眼球几乎要脱垂出眼眶;手脚上严然已再无半分好皮,躺放在烂草上的右腿,已被生生地鞭打、烙焦,皮肉翻转,坦露白骨!
即使沈夕素来揖捕凶犯,斩杀无数,可如今竟见人犯被折磨至此,也不忍入目。
而跪于男人身侧的年轻男子一见到站于狱口的沈夕,便怒不可遏,怒吼:“你们这些没有王法没有良知的东西!竟把老师折磨至此!你们还是人吗?还配活着吗?!我今日就与你们拼了……”
“道邻!”已瘫于烂草上的左光斗用出最后的力气,喝吼住他。“你是我左门下唯一的希望,你还在此处做何?!速速与我滚出门去,我左光斗自此不再有你这个学生!”
“老师!”被叫做“道邻”的年轻男人伏地,放声痛哭。
沈夕终于明白,刚刚为何入狱的校尉慢吞吞的查验他的腰牌;许是他们收了不少银子,才放了这年轻人前来见老师最后一面。可没想老师竟被折磨得不人不鬼,实在令人痛入心腑。
沈夕知道,他本该拔刀便拿下这名年轻男人,可不知为什么,他伏地绝望的哭声,竟让沈夕心有戚焉。
烂草上的左光斗挣扎着喘息,用最后一丝力气对着地上的年轻人:“这世间已然稀烂,但若有你在,便微光尚存。你需谨记杨大人、赵大人及为师的教诲,举廉正国、弹肆小人、澄明人间。也许将过不久,吾等血肉性命身躯,便可换来新的人间……吾徒,切记,切记……”
年轻男人连连点头,伏地大声痛哭。
沈夕手握绣春刀,站立在狱门之外。
他静静地听着左光斗几乎用尽力气的最后遗言,也望着地上年轻男人痛楚的大哭。不知道为什么,这被他亲手揖来的左大人的话,竟让沈夕恍然想起了他穿越过去的幻境……
那时光流逝后的时空,世间安稳繁华,百姓安居乐业。人们脸上不再有酸苦,也不再因朝廷的动荡而整日惴惴不安。
那个他曾经穿越的时空,是那般澄明安定。仿佛就是眼前这男人,一直幻想的澄明人间……
沈夕恍然。
却突然间,身后蓦然传来脚步声。
“沈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