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第十三章 藩乱

十一月,宁亲王率军迎战瓦剌,几番苦战,终因势弱不敌而兵败。

瓦剌军趁胜袭扰宁城,宁亲王不战而退,丢下军队,携家眷亲信弃国出逃。

宁亲王不敢回京,向西逃到庆亲王藩国寻求蔽护。

皇帝勃然大怒,任命大将军齐庸为主将,以都察院右佥都御史陈明楷为监军,率领十万军驰奔北境。齐庸不辱使命,首战告捷,一举平定瓦剌之乱,收复宁城失地,将原属于宁亲王的藩地全部收归朝廷。

齐庸奉旨继续挥师西进,以庆亲王包庇叛国钦犯有罪,发兵削去其藩国。庆亲王父子俱战死杀场,宁亲王下落不明。

十二月,皇帝正式下旨削藩,以十万大军为后盾,枕戈以待。

藩国诸王人人自危,惶惶不安。

新年过后,正月初五日,荣安郡王谢伯恩当众斩杀朝廷派来传旨的内官,竖起“清君侧,靖国难”大纛旗,公然起兵谋反。

不出一月,诸藩王纷纷举旗响应,集结军队加入靖难之役。

战火纷飞,萧祸起,天下大乱。

这一年正是嘉平元年,德太妃和蓝璎才在寿安宫过完第一个除夕。

大将军齐庸领着朝廷十万军,既要奔赴各藩国平定叛乱,又要驰回北境击退瓦剌军突然的进犯。齐庸疲于应对,苦不堪言,连番上书奏请朝廷再派重兵驻守北境。

内忧外患并起,皇帝性情愈加暴戾。

后宫嫔妃稍有拂逆之举,便遭皇帝叱责辱骂,更有甚者被当场扒衣鞭笞。就连皇后也曾被罚在凤仪宫下跪反省、禁足思过。

皇帝命丞相韩子良加紧募兵筹粮,终于在五月底派出两万军镇守北境,使齐庸能集中兵力镇压藩王叛乱。

从正月到十月,朝廷十万平叛大军同诸藩王靖难之师交战十数次,互有胜败,陷入胶着状态。直到十月底,熙州宁安河一战,荣安郡王谢伯恩军中突现一名神将,战争局势瞬间扭转。

此人名唤宋仝,身材粗壮,穿一件轻便银丝软甲,手持一柄七尺红缨雁翎枪,领着七八名光着膀子的弟兄,个个单枪匹马,风驰电掣般汹汹杀入敌军阵营。

宋仝英勇无比,那支红缨雁翎枪在他手里上下翻腾,神出鬼没,枪□□敌,有如神助。

在兄弟们的大力配合下,宋仝一路冲杀,无人能挡,于万军之中一□□毙敌方统帅——嘉平帝亲命的大将军齐庸。

朝廷军大乱,此一战伤亡惨烈,折损过半。

若不是监军陈明楷身先士卒,领一队亲卫冲杀在前,稳住军心,以一己之力挽救危局,恐怕十万大军就此全军覆没,一溃千里。

宁安河战役,宋仝一战成名,领其手下弟兄数百人,被称作宋家军。

而朝廷这边,陈明楷以文官之身立于危境,威名赫赫,被皇帝封为成国公,加赠太子太傅之衔。

此时,军中主将战死,副将不敢独揽大权,事事必禀询监军。

陈明楷非武将出身,对行军打仗之事并不通晓。且正值寒天冬月,后方粮草不济,将士们驻扎在外,少衣缺食,俱无斗志。

数月已过,南方战事持续紧张。

经过大小数战,朝廷军节节败退,靖难之师步步挺进,一旦过江,京都危在旦夕。

荣安郡王谢伯恩和宋家军将领宋仝的名字频繁出现在战报中,不仅京中官民,更连后宫的人都听得耳熟。

那一日,阳光明灿,满宫桃花盛放。

嫣红粉紫,或浓或淡,满满一大片,甚是美景怡人。

蓝璎偷懒得闲,将寿安宫里的藏书一部一部搬出来晒太阳。

德太妃见她进进出出忙得不亦乐乎,便也走出来观赏。踱步庭院,随手拿起一卷《诗经》,德太妃笑着诵吟。

蓝璎见德太妃心情愉悦,更加忙得带劲。

等她再搬了一部书出来晒,却见德太妃满脸落寞站在桃树下,嘴里轻轻念出一个词——“宋家军”。

蓝璎上前道:“娘娘,前方战事不用我们操心,有皇上和那些个军中将领在呢。”

德太妃缓缓收回伤感的目光,似笑非笑:“是吗?”

这时,宫外忽然响起阵阵脚步声,紧接着拥进来一群衣衫绚彩靓丽的人。

德太妃眉头微皱,蓝璎心里一疑,快步走向宫门口。

来的人是皇后宫里的宫女彩屏,她指着旁边一名身穿朱红色一品诰命服的富贵妇人对蓝璎道:“姑姑安好,奴婢奉皇后娘娘旨意,引成国公夫人来寿安宫向德太妃娘娘请安。”

蓝璎望着那名妇人,只觉很是熟悉,一时却又认不出是谁。

她礼貌道:“夫人请进,太妃娘娘在院子里。”

那名妇人粲然欢笑,对彩屏道:“有劳姑姑带路,命妇蓝氏按宫规拜完太妃就出宫,凤仪宫事务繁忙,不敢耽误姑姑的功夫。”

彩屏微一点头,转身出去。

这时那名妇人急急抓住蓝璎的手,亲热唤道:“四妹妹,你怎地这般清瘦,宫里吃得不好么?”

蓝璎神色顿变,仔细看向那名浓妆盛服的妇人,不是堂姐蓝娉婷又是哪个?

“三姐姐,真的是你?你怎么……”

蓝璎望着蓝娉婷,觉得她周身上下变化太大,一时竟也难以形容。

蓝娉婷低头望了望自己浑圆的腰身,再看蓝璎如同豆蔻少女般的轻盈身姿,不禁羡慕又羞惭。她笑道:“四妹妹不知道吧?姐姐这些年已经生养四个孩子,早衰老的不成样子,怕不是吓到你了?”

蓝璎默默摇头,心里极为震惊。

十年里生养了四个孩子,这事真真想也不敢想。

朝臣命妇入宫拜见后宫嫔妃,都有时辰限制,不能长时间逗留。

因而蓝璎领着蓝娉婷拜见过德太妃,便将她带到自己屋里,姐妹俩抓紧机会叙话。

蓝娉婷将她的屋子打量一番,点头道:“掌事姑姑果然不比常人,这屋内摆设全是外面公候府里都少见的。可知德太妃很是倚重妹妹,如此倒也欣慰。”

蓝璎道:“三姐姐你才最最厉害呢!什么时候封了一品诰命,妹妹在宫里竟也半点不知。”

蓝娉婷笑道:“昨日才受封,我今儿进宫正是来谢恩。一大早拜过皇上和皇后,就来寻你了,也不枉我进宫跑这老远一趟。”

蓝璎心内欢喜,忙从桌子上拿了一块芙蓉酥,递过去。

“多谢姐姐专程来看我,姐姐赶早进宫,一定没来得及用早膳,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可别饿坏了。”

蓝娉婷接过芙蓉糕,轻轻咬了一小口,便又重新放回碟中。

“在凤仪宫,皇后娘娘赏了一碗花生酪,我不敢不吃,现在肚子还撑着呢。”

蓝璎笑着点头,便听蓝娉婷换了低沉的语调,对她道:“四妹妹,腊月初你姐夫从南边来了封家信,有一件事,叫我一定转告你。”

蓝璎闻言,心里不由一紧。

腊月初,震惊朝野的宁安河战役刚刚打完,陈明楷仍在前方担任监军。战局紧张,他在这个时候来信,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更况且腊月至今已过去近四个月,蓝娉婷提起此事仍是一脸哀痛,这不能不令她惊惧。

蓝娉婷沉痛之余,慢慢将事情和盘托出。

当她说完时,蓝璎已是泪流不止,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嘴唇紧闭,不言不语,整个人仿佛被瞬间冰封。

事情远比蓝璎猜测的要糟糕太多,于她而言,无异于晴天霹雳。

去年十一月,熙州失守,荣安郡王谢伯恩专程去往梅城县请蓝溥出山为仕,并封他为安国君。

蓝溥拒不受封,以此事为毕生耻辱,深夜放火烧毁青山书院,最后以颈缚石,自沉天青湖。郑夫人骤闻噩耗,哭得肝肠寸断,当即身披素缟麻衣,一路哀唱着《柳凤英哭坟》投湖殉夫。

宁安河战役之后,蓝璎对爹娘的安危也曾有过担忧。

后来闻听靖难之师军纪严明,所经之处从不扰民,深受南方百姓拥戴,蓝璎因而存了些许侥幸心思,以为爹娘都是普通民众,必会安好无恙。

却不料,爹爹和阿娘竟然都选择这样一条悲烈的魂归之路!

眼前烈火熊熊,红光冲天,映照出无边的苍穹夜空,光华溢目。

蓝璎泪光莹莹,瞳眸空洞,似是看到爹爹孤寂地站立在书院前,静静看着火光吞噬他一生的心血,一生最引以为豪的骄傲。

看到他失魂落魄一步步下山,最后消逝在漆黑无边的湖面。

她痛苦地眨眼,看到娘端坐妆镜前细细地描眉画黛,傅粉施朱,然后起身套上大红大绿的华丽戏服。

宽阔的庭院里,娘轻踏莲步,水袖翩翩挥舞,沐浴银灿日光,歌喉婉转,动情吟唱着她最爱的《蓝桥会·杉木水桶》唱段。

“杉木水桶拿一担,桑树扁担忙上肩,忙上肩。

走出门来抬头看,三条大路走中间。

奴家的小情哥,男子行路,念文字,女子行路,报花名。

一行二步念花样,三行四步赛牡丹,五行六步红芍药……”

她仿佛看到爹爹躲在书房,手里拿着书,却悄悄走到窗边,打开一条窗缝,笑眯着眼看娘舞袖唱曲……

最后,她看到爹娘的身子双双飘荡水下,两人执手相望,面带笑容,慢慢沉入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