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身住红尘(5)

或许是觉得仙人球太秀了,楚留香摸摸鼻子,苦笑着上前,欲要说点什么让她消气。

细看下发现一个严重的问题。

“这人……”

祝红尘:“他叫白玉魔,你认识?”

楚留香听了名字,确定此人身份:“你初出江湖不知道,此人十多年前在苏州虎丘犯下大案,一口气奸|杀十七个姑娘,事发后,任老帮主一怒之下要处死他,谁知竟叫他跑了,六扇门与四大名捕一直追踪无果,如今还出来作案。”

变故就发生在瞬息之间,白玉魔在疼痛之下激发潜能,强行以内力破开穴道,双掌猛击地面,借力起身,灰扑扑的布袋飞在半空中,造型奇怪的武器落入他手中。

狼牙棒顶端是个捕蛇爪,不知他动了哪里,捕蛇爪扑向祝红尘面门,中原一点红站得最远,出剑却最快,挡下一招后立刻变招,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直刺白玉魔眉间。

月光落在剑身上,光芒锋利,刺得白玉魔睁不开眼,他作恶多端却能活到现在,是因为纵然逞凶斗狠,也识时务。

对面那都是什么人?

盗帅楚留香,七绝妙僧无花,杀人不见血中原一点红,能在他们手中杀了祝红尘就怪了。

他顺势后撤,还不忘恶狠狠瞪了祝红尘一眼,面目狰狞:“得罪我白玉魔,你最好睡觉都睁着一只眼!”

都放下这般狠话,楚留香哪能让他走,往他身前一挡,中原一点红的剑已至他后心,剑光若疾风若闪电,又快又狠,白玉魔一向自得于他那捉魂如意钩,中原一点红的剑无情打破他的幻想。

楚留香不出手,是因为他知道此刻出手,红兄定然连他一起打。

祝红尘不出手,是因为她知道中原一点红在回报她方才在白衣僧人面前维护他的一句话。

世人当杀手都是使用鬼蜮伎俩的小人,偷袭、暗器、用毒,为杀人无所不用其极,中原一点红可以说是清流中的清流了,他落拓江湖,只剩下剑和尊严。

白玉魔招式新鲜,学武之人见猎心喜,就是中原一点红都不意外,祝红尘只觉得花里胡哨的,武者进益当脚踏实地,万不可投机取巧,否则境界永远止步于此。

楚留香看得兴味盎然,祝红尘转开视线,遇上白衣僧人的目光,他双手合十,清辉洒落他不沾染纤尘的僧衣上,观之如降落凡世历劫的佛子。

“贫僧无花,多谢施主。”

“在下不知谢从何来?”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1]。心若无尘,见善恶皆是佛,心若有尘,佛来也是魔。阿弥陀佛。”

说罢,他跳进了水里。

“哎?”这是楚留香,他万万没想到,一转眼的功夫无花大师跳了湖。

祝红尘眼神深邃:“大师是去抢救那把无辜的七弦琴了。”

楚留香眨眨眼睛,一时不知道该惊叹无花跳湖,还是该说“抢救”二字的贴切。

等中原一点红干净利落地杀了白玉魔,无花大师也抱着琴上来了,他一向素衣白袜,如今素衣变成水淋淋的素衣,白袜化作脏兮兮的白袜,楚留香笑了出来:“无花啊无花,未曾想你也会这般狼狈。”

“人能脏水,水不脏人,奔流来去,其实无尘。[2]”

无花面不改色,浑身上下俱是点尘不惊的超然,至少在祝红尘眼里不那么装模作样,有那么点高僧大师的意思了。

他向祝红尘道谢,也向中原一点红致歉,承诺修好琴后为他们弹奏一曲。

这种不见影的事祝红尘向来不在意,白玉魔已死,她该去柳叶巷找赖老婆子,便向三人告辞离去。

楚留香感叹一句这都是他第二次看祝红尘的背影了,他有预感还不是最后一次,见中原一点红要走,连忙拉住他打听祝红尘的事。

中原一点红淡淡地说:“楚留香轻功独步天下,你想知道,难道不能追上去问她?”

楚留香有些尴尬,他摸摸鼻子,苦笑:“祝姑娘待人彬彬有礼,不远不近,今日为红兄一反常态……”

一个女人若为了一个男人例外,很难让别人不多想,楚留香就想了很多。

中原一点红沉默片刻,摇头:“我不知道。”

他确实不懂祝红尘的想法,三次暗杀失利后,首领命令他杀了祝红尘,中原一点红是天下要价最高的杀手,丢了三单是多么大的损失,自古断人财路犹如杀人父母,他无所谓,反正钱不在他手上,首领却受不了。

纵横江湖数年,和人交手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能让他在十招内落败的同龄人几乎没有,祝红尘还比他年轻几岁,不可思议的是她放过了他,今天还维护他。

他们不知道从一个风气甚好的江湖来到一个重男轻女的江湖是怎样的痛苦,类比一下就是将死旅人步履蹒跚地走在广袤无垠的大漠中。

后来遇上了温文尔雅的花家六公子,遇上了颇有骨气的中原一点红,她才稍稍安慰自己江湖上还是有正常人的,一如沙漠旅人在累死前见到绿洲,不由得感叹:这光,这水!绝非夸张。

所以为一个不那么讨厌的人说上一句话,在祝红尘看来再正常不过。

她从赖老婆子那里问到了消息,一般来说医者不宜透露病人消息,赖老婆子不算,她一见到钱,嘴就开了。

根据她提供的线索,祝红尘找到了牡丹坊最大的青楼醉梦楼,雇主就住在这里,不叫季姑娘,叫红嫣,她曾经是醉梦楼最美的花魁,如今是一个琵琶女,祝红尘在她房间留书一封,约她老地方一叙。

所谓老地方就是红嫣给她留了靶子和银票的房间,果不其然第二天辰时红嫣戴着斗笠风尘仆仆来了。

她又惊又怕,这杀手是怎么找上她的?她不出面就是怕杀手失败反而让石观音知道自己找人杀她给自己招灾,不过都被找到了,那也没什好怕的,来就来,她早就活够了。

一开始祝红尘略微出神,察觉到红嫣的警觉才回神,祝红尘解释一番自己没有恶意,红嫣并不相信,连她倒的水都不喝,还语气坚定地表示该她的一个子都不会少。

根本没法交流。

她叹息:“不瞒姑娘,我杀人,要一个能让我信服的理由,银子不行。”

这话不作假,她的师父因为冲动与人动手间接导致同胞妹妹自杀,师父为此痛不欲生,远走他乡,纵然失去记忆,也一遍遍教导她寻人拔刀前三思而后行,要思虑周全,不要错杀好人,更不要终生遗憾。

杀史天王前,花姑妈说不能让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更何况史天王的确无恶不作,所以她出手了。

红嫣隔着眼前面纱,古怪地看了她一眼。

神色几番变换,最后长舒一口气,“七年前,我还是花魁,结识一个江湖公子,我们两情相悦,他答应二月二那天为我赎身。”

“二月二,下了很大的雪,我从雪落等到雪化,没有等到他,也死了心,一个月后来了一个很美的女人,她说‘也不是很美,凭什么他一心念着你’,然后对我做了这种事。”

红嫣抬头,摘了斗笠,从对面姑娘清澈眼底看到了自己的丑陋,也看到了她的面不改色,红嫣惨笑:“江湖人就是江湖人。”

心肠就是狠,她不说祝红尘也能意会。

祝红尘张张嘴,终究什么都没说出来,她其实猜到了,从花魁到琵琶女,戴着斗笠不曾见人,甚至这五万两银子是怎么赚到的她都心里有数。

她和田大老板的事,她自觉不要探究的好。

红嫣恢复平静,戴上斗笠:“五万两定金,事成之后我会再给你五万两。”

想到老乞丐战战兢兢,讳莫如深吐露出来的女魔头,祝红尘眼眸一暗,“不用,五万两就够了。”

红嫣惊讶:“你杀史天王还有那个白云生都是十万两。”

祝红尘勾唇:“她石观音还不值十万两,姑娘放心,若你所言属实,三个月内,我必让你看到她的人头。”

红嫣神色难辨,点点头,作势要走。祝红尘叫住她,问她是否能说说那位江湖公子的名字长相,红嫣一呆,大滴大滴的眼泪从眼眶溢出来,一五一十的说了,最后加上一句若是真能救他,不必和他说她的事。

祝红尘好好答应了,声音平静请她往床后站一站。话音刚落,拍门声不客气地响起,红嫣打了个寒战,下意识听她的话躲了起来。

两扇门倒在地上,江湖人一拥而入,合围起来,不由分说出手就是杀招。

剑、刀、斧、锤、狼牙棒,密不透风,单拎出来武功将将算得上一流,配合到一起截杀一个超一流高手也不在话下。

这便是六分半堂拿出六分半力气为帮众出头的作风了。

祝红尘未曾出刀,她的手往桌子上一按,身体没有重量似的飘起来,身下圆桌在五种武器重击之下四分五裂,她旋转一圈,踢到五人身上的力道重逾千斤,他们没有半分反击之力倒飞出去,其中一人甚至砸穿了墙。

墙撞穿了,也就是说她可以看到隔壁,隔壁也能看到她。

墙那边了个侧坐着个披头散发的少年,只穿着雪白里衣,还有四个容貌秀美的女人,一个蹲在他身前给他修剪脚指甲,一个捧着干净衣服安静侍立,一个正为他梳理长发,最后一个细致地为他修理手指甲。

他身边是一道屏风,屏风后隐隐可见水汽,房间中还有未散去的茉莉花香味。

祝红尘心中复杂,她来回奔波,兼之被六分半堂盯上,还没有好好泡在热水里放松,也没有用木槿花汁细细洗过头发,不过是草草了事。四个姑娘她认识两个,去找红嫣时见过,济南城艳名在外的名妓。

“你在看什么?”

少年眼睛睁开,声音就和墙刚被撞开,女人们惊呼时让她们继续的声音如出一辙。

祝红尘:“我在想都是出来混江湖的,你也太优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