盖着大红盖头的新娘被两个婆子牵着入座,丫鬟仆妇鱼贯而入,一时间果子茶点摆了满满一香桌。
“娘子如果饿了,可以吃点果子垫肚,姑爷随后就来。”说话的婆子从丫鬟手中端过盛酒的紫檀木托盘,又嘱咐道:“掀开盖头后,切莫忘记合饮这合卺酒。”
一应交代完,丫鬟婆子悉数退出新房。
四下俱静,红烛灼灼,新娘子端坐榻上,一动不敢动。
约莫半盏茶的功夫,只听“吱呀”一声,门从外面被推开,沉沉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待离新娘一步之遥,脚步顿住。
此时能进新房的,只有新郎了。
陆渐离伸手拿起玉如意,正要依礼挑盖头,只听,红帕之下,新娘陡声道:“公子且慢,管事妈妈说,应先饮合卺酒。”
微微一怔,陆渐离觉得这声音似乎耳熟,他苦笑了一下,自己恐是被那日林家书阁的聒噪吓着了,才会有如此幻觉。
娶亲不过是个形式,无所谓先后次序,虽然觉得隔着盖头共饮有些不方便,陆渐离还是小心的把酒杯塞到新娘手里,指腹触及那白玉绵绵的小手,对方敏感的抖了一下,险些洒了酒。
红帘微掀,看不清五官,新娘子一口气把酒喝光,砸吧了两下,似不过瘾,小手举着空酒杯,“还要喝。”
就这样,新娘子连讨了五杯酒,才停住。
这不是娶了个小酒鬼吧,陆渐离心生好笑。
“喝好了么?”陆渐离耐着性子问。
“嗯,喝好了。”红帕下的人儿,乖巧回答,语音里已有了醉意,头也支不住的歪向一边。
陆渐离心生不悦,复拿起玉如意,正要动手,却见新娘一把抓下盖头,露出一个红彤彤的小脸,她眼皮沉沉的耷拉着,羽睫拼命的颤动,像支棱着翅膀的小鸟,怎么飞都飞不起来。
“怎么是你!”陆渐离屏住呼吸,眼眶不自主的瞪大了两圈,即便一贯气定若闲如他,也未免目涨耳赤,怒火中烧。
同样怒火中烧的还有安庆侯府的林守信。
他瞪着在二姑娘床上沉沉睡去的林灵云,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
他双腿如灌了铅,无力的跌坐到椅子上。
“啪”的一声,林老爷手掌猛击桌面,声音震天,床上昏睡的林灵云也跟着颤了一下。
“明月,说,到底是怎么回事?”林老爷声音冰冷的仿佛要杀人,黄锦黑字,写的清清楚楚,赐婚嫡女林灵云,如今她人却在府内,那陆家花轿接走的又是谁?
这欺君大罪,小小侯府又岂能承担的起。
明月趴在地上,浑身战栗,“老爷,奴婢真的不知。”
“你不知?做为贴身丫头,大婚当日,主子不在花轿,却在别人的院子里,你竟不知!”林老爷目眦欲裂。
明月猛地扑到地上,身子抖得更剧烈了,“老爷饶命,今个赶早二姑娘就来了,帮着大姑娘早早梳妆穿戴完毕,又说想让姐姐试试屋里的几幅首饰,哄着大姑娘来了映月院,后来耽搁了时间,姑爷又在外面候着,就直接从二姑娘这接着出了门。”
“灵儿!”侯爷忽然反应过来了,“叫二姑娘的贴身丫鬟来。”
“回老爷,二姑娘院里的人,一早都被遣出去了,说是给大姑娘买珠钗首饰。”
再不愿相信,林老爷也明白了一件事,林家这次遭了大事了。
纵是林守信驰骋朝堂20年,经过数不清的动荡风雨,都不如这一次,让他绝望。
沉默许久,林老爷缓缓抬头,“小女林灵儿,胆大妄为,忤逆父母,罪不容恕,命禁足映月院内,房内一众丫鬟仆妇,皆发落到乡下庄子,令明月代为照顾起居。”
末了,声音一冷,“床上躺着的是小女林灵儿,如有人造谣生事,决不轻饶!”说完,起身走了。
屋内的丫鬟仆从俱都冷汗涔涔。
林灵儿在婚床上醒来,已是半夜,她翻了个身,双眸似睁未睁之时,却见对面塌上,仰面躺着一人,屋内的燃燃红烛,辉映着他一身红衣,甚是醒目,而乌青的脸在忽明忽暗中,辨不清是睡是醒。
心脏仿佛跳到了嗓子眼,林灵儿不敢再朝塌上多看一眼,适才连喝五杯烈酒,自然是逃过了第一次见面,可终是逃不过一生。
逃得一时是一时,林灵儿小心翼翼的翻身,欲闭目装睡。
“别装了”,塌上之人冷冷开口,幽幽如鬼魅之音,破鼓膜入耳,林灵儿迅速在床上打了个骨碌,挺身坐起。
“没,没装...”林灵儿哆哆嗦嗦,声若蚊呐。
陆渐离抬腿从塌上起身,慢慢向床前走近,林灵儿哆嗦着蜷成一团,缓缓往角落里蹭。
虽厌恶,眼见着床上的人儿如受惊的小鹿,终是起了怜香惜玉之念,陆渐离顿住脚步,剑眉轻蹙,“你怎么在这里!”
不知道如何回答,林灵儿双手掩面,泪水如决堤般沿指缝溢出,嗓子因刻意的压抑,发出呜呜的声音。
陆渐离转身,压下了几分淡淡的不耐,“再不说,你庆安侯府就要担上抗旨的大罪了。”
“呜呜”声立止,林灵儿盯着那凛不可侵的后背,“公子才华横溢,恭谨良善,温文尔雅,一表人才,我仰慕公子已久,不想公子做我姐夫。”
她说这一大段,只最后一句是发自真心。
“婚姻大事,岂容阴谋诡计,更何况那还是你一母同胞的姐姐,可见你心机太深,品性低劣。”陆渐离为自己刚才一瞬间的怜香惜玉,感到不值。
“公子说的是,我鲁莽愚钝,自私任性,铸成这大错,但求公子念在家父和陆老夫人干亲的情面上,顾全我林家。”林灵儿求饶道。
陆渐离下颚绷紧,眸色阴沉,他冷冷说了句:“明天我就差人送你回侯府。”抬腿便走。
一听要被送回侯府,林灵儿立刻飞奔下床,抢先一步,挡在陆渐离前面,以背抵门,拼命摇头,“不要,不要送我回侯府,让我留下来,伺候公子。”
摇头间,发髻上的珠玉金钗叮当落地,鸦黑的青丝如瀑布般倾泻而下,桃腮杏面,眉目如画,在摇曳的烛光之下,美的不可方物。
“就那么想,伺候我?”许是被那盈盈泪目晃了心神,陆渐离缓缓逼近面前的人儿,待她退无可退,向前伸出指节欣长的大手,停在红袍之上的第一颗纽扣。
隔着衣袍,陆渐离都能感觉到她的战栗,从脖子到耳根都烧的通红,全然没有了刚才以身伺夫的豪气。
见她脸颊微颤,双眸紧闭,鸦羽般的睫毛抖个不停,赴死也不过这般壮烈,陆渐离收手,冷冷的说:“待这一阵风头过去,休书还是合离,你选一个。”
说完,越过已瘫倒在地上的林灵儿,打开门,去了书房。
皎洁的月光,越过半敞的门扉,铺满半室,燃的只剩半截的龙凤喜烛,相形之下,黯淡不少。
恐惧,担心,痛苦,羞耻,这些情绪集在一起,几乎要击垮这个一直在长姐羽翼下成长的二姑娘。
圆月西落,门内的光亮一点点撤走,林灵儿却仿佛定住了似的,纹丝未动。
她不愿长姐和杜若邻私奔,居无定所,更不要长姐殉情,容华早逝,她没有想过替姐姐嫁入状元府的后果,只念着老嬷嬷的话,三拜过后,喝完合卺酒,就是定终身的夫妻了。
所以她披上红装,谨慎的叩拜,又使计对饮了合卺酒,她成了他的妻。
她以为,这样就拆不散了。
只是,她没有想到,陆渐离竟如此决绝。
她不能被休,亦不会合离,只有坐稳了这状元府的正妻之位,长姐才会无忧。
仿佛下定了决心,林灵儿终于回过神来,忽觉门口风大,凉气袭人,她起身关上了门。
新婚第一天,婆子们刻意等到日上三竿才进新房,见新娘子尚未起床,抿嘴浅笑,定是昨夜新人没少折腾。
林灵儿被服侍着下了床,一个婆子掀开被褥,努力翻找,林灵儿微微侧目,知她要找什么,万千思绪,只能化为一声叹息。
那婆子在床塌前,翻了许久,不可置信的摇了摇头,最后捧着洁白的罗帕出去了,应是去陆老太太房里回话。
若是别的新妇,遇到这样子的事,定要羞死了,可林灵儿,本就只想占着那个位置,有没有“实”,最是无关紧要了。
新来的丫鬟彩月,给林灵儿盘了一个漂亮的新妇挽髻,浅浅的扫了眉,淡淡的扑了胭脂,看着镜中雪肤花貌的新主子,彩月忍不住说了声:“二奶奶真美。”
独自用完早膳,林灵儿就被一众丫鬟婆子簇拥着出了门,新妇第一天要拜公婆,祭祖宗,因为陆家家眷俱在扬州,京城只有祖母随着,且上京并未设陆家祠堂,所以,程序就简单很多,只去祖母那里拜一拜即可。
从状元府到祖母在陆家的院子,有一个月门,到祖母屋里无需绕过两府的大门。
行至半路,林灵儿轻声唤彩月,“陆...二爷在哪?”
彩月低声道,“回二奶奶,二爷一早就去了老夫人的房里。”
那是不是陆老夫人也知道了,她会如何看待自己,会不会顾父亲的情面,林灵儿心里惴惴不安,眉头拧成了一疙瘩。
刚踏上正堂门槛,林灵儿就觉得屋内气氛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