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春寒峭】

-

洗晾完衣物后,陈令漪去找韩娘子商量。

提起王陆福,韩娘子一脸的不屑:“这黑心肠的烂胚子就是钻在钱眼里的!”

陈令漪无奈道:“但是没钱给他,他就不肯替我们传信啊。”

韩娘子从床头取出一包物事,打开来里面是些边边角角的绸缎零料,还有各色丝线。“闲下来我便绣些汗巾锦囊香袋之类,王陆福会收去卖,若是需要什么东西,只要给足他钱,也都能替你买来。只不过他会从中抽头赚钱。”

陈令漪问:“那你的针线布料又从何而来呢?”

“自然也是问王陆福买的。可没法子,谁叫我们出不去呢……”

陈令漪一琢磨,这王陆福卖针线碎布赚一笔,收锦囊汗巾卖出去再赚一笔,替妇人们买些需要之物又是赚一笔,光在这些妇人们身上就能来回压榨好几次了。可她们明知如此却无别的办法,只能让他压榨。

她求韩娘子借给她一些零料针线,又请她教自己与梓馨女红。

在韩娘子的指导下,她们开始学习女红,先是各自绣了块汗巾,接着又开始学着缝制锦囊。

陈令漪学会双面绣的针法后,在汗巾上绣起了诗句,她书法本有功底,又熟记诗辞歌赋,所绣辞句意蕴深长隽永,字迹秀丽雅逸。

王陆福拿去卖给宫女,第二天便另有宫女来问他,是否还有这样带着诗句的巾帕或锦囊卖。

王陆福回来便找韩娘子:“那些诗啊辞啊,不是你绣的吧?到底是谁绣的?”

不是他看不起韩娘子,以她的绣功,要把花草鱼虫绣得活灵活现,自不在话下,要绣这些诗辞字句,是绝对绣不出这种味道的。

韩娘子也不打算瞒他:“就是新来的两个小娘子,年纪稍大的那个。”

“永安?还真是她啊……”

闻言,韩娘子不由吃了一惊:“永安?你说她是永安公主?那还有个是……”

“永辉呀。切,都到这儿来了,也就不是公主了。”王陆福哂笑着道。

既知是永安绣的诗句,他便丢下兀自感慨的韩娘子,去找到陈令漪,要她多绣些带诗句的巾帕锦囊。

陈令漪刚要答应,见随后追上的韩娘子朝她使了个眼色,便默不作声了。

韩娘子轻咳一声,道:“这些字啊句啊,绣起来可费功夫了,一笔一划都讲究得很,一样是写字,写得好看还是随便乱涂,那差得可太多了!还照原先的价钱可不行。”

“找你绣,是看得起你!你还坐地起价了?”王陆福一听就怒,“不要了,都不要了!”

-

可没过两天,王陆福却再次来找陈令漪与韩娘子,要她们绣制带诗句的锦囊与汗巾。

韩娘子暗笑,却故作惊讶地问他:“先前还说不要,怎地又要了?”

王陆福讪讪地装作没听到这句,就问她们一天能绣多少。

陈令漪沉吟道:“还要洗衣服……洗完也只剩小半天了。要绣成这样,一整天也绣不了几条……”

“洗不洗还不是我一句话的事!”王陆福甩了下手,“明天开始,永安永辉你们不用洗了。”

这倒是陈令漪意料之外的好处,她欣喜地与梓馨对视了一眼。

在这冬日里,每天大清早就要在结着冰的井台边打水,用那冰寒刺骨的井水洗衣,再叫西北风一刮,那种冷,会从外到内透进身子里,即使做完活,回到屋里,也有好半天都暖不过来。

如今她们不用再洗衣,只要在屋里做女红,这就要好过许多了!

陈令漪尽量让自己别显出太多欣喜之色,一转眸看到韩娘子欢喜中带着羡慕的神色,便道:“多个人便多双手,若有韩娘子帮我们裁料、锁边……就还能多绣一些。”

王陆福此时倒是爽气:“她也不用洗了。”

“那价钱……”

“行行行,价钱按你们说的,你们赶紧绣吧!”

王陆福走后,韩娘子感慨地道:“还真是托了殿下的福,以后不用再吹风受冻,干那辛苦活计。”

陈令漪轻轻摇头:“韩娘子说哪里的话,要不是你尽心地教我们姊妹,我们又怎能学会刺绣呢?”

韩娘子由衷地笑了起来。

-

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时光匆匆而过,不知不觉就过了新年。

正月一过,转眼就要开春,陈令漪这日再寻王陆福,将信交给他。

信封了口,上面光秃秃的,并无落款与收信人名姓。王陆福拿在手里捏了捏,感觉里面光是纸张般薄软之物,并无银钱在内,便斜着眼瞅她,语调拖长:“就这——些?”

陈令漪早有准备,取出两个钱袋子:“烦请监作帮忙,把信和这袋钱带给万东顺。”她指着那枚绿色的钱袋道,“这个,是酬谢监作的。”

王陆福把两个钱袋托在手心,颠颠分量,愉快地道:“好说,好说。”

-

这日下差,王陆福找上万东顺,拉着他到无人处,把一封信塞进他手里。

万东顺识得他是掖庭局的,顿时激动起来,捏着信不忙看,先向他打听姊妹俩的近况:“她们怎样了?都还好吗?”

王陆福语气敷衍地道:“挺好,都挺好。”

万东顺在袖中摸索出一小块碎银,塞进他的手心里,“麻烦监作了,凡事多照应照应她们姊妹。再替某捎个话给她们,这两日某会去采办吃的穿的,到时候还要麻烦监作带进去。”

王陆福麻溜地把银子收入囊中,笑嘻嘻地答应:“好说,好说。都是自己人,客气啥啊!”

王陆福走后,万东顺找无人处拆开信封,里面叠的整整齐齐,竟是一方绣巾,抽出来就见上面绣着密密麻麻的字。再读其上内容,其言辞恳切,情深意长,原来是写给新帝陈淮的求情书。

他收好绣巾,发觉信封里还有一页纸,展开一看却是永安专写给他的。

瞧见开头的“阿公”两字,万东顺就不由潸然泪下。泪眼模糊地读完信,他向着掖庭宫的方向跪倒,深深地磕了几个响头。

冬至夜宫变之后,永安公主身边的人降的降,贬的贬,几乎全被打散了。他则被分去奚官局当了个九品奚官丞。

公主身边的人心里都和明镜似的,永安公主与永辉公主怎会参与谋逆,知情不报?肯定是被冤枉的!但他担心被崔刚的人盯上,让人当做先太子一党的人,便始终没敢去打听她们的消息,甚至不敢多想她们在永巷内过得如何。

永安公主却仍是将这封极为重要的书信托付给了他……

万东顺老泪纵横,咚咚有声地磕完头,伏地低声呢喃:“殿下,老奴定然不负所托……”

-

自从让王陆福带信出去后,陈令漪与陈梓馨便天天盼望着能有人来,告诉她们被赦免的消息。

但她们也知道这事急不得,不能随便托付别人,而要将绣着字的汗巾递到三弟手里,只有耐心等待机会。

这一年的二月倒春寒,天气格外阴冷。连下几场春雪后,院里的妇人病倒了好几个,深夜里不断有咳嗽声传来。

好在万东顺很快托王陆福送进来两身寒衣,厚厚的绵袄子、绵裤,还有绵鞋,尽管是半旧的,却比到处破洞、内充麻絮的衣裳要暖和多了。

也是托这两身绵衣的福,尽管院里妇人接连病倒,陈令漪姊妹俩却没有什么大碍。

这天清晨起床后,陈令漪发现韩娘子没有出门。她担心起来,去韩娘子屋里探望,见她蜷缩在床上咳嗽着。上前一摸额头,只觉热乎乎的烫手。

陈令漪盛汤饼时便替韩娘子多舀了一碗,带回屋扶她起来喝。

后院里洗衣的妇人没几个,三三两两。

再加上连续多日不曾有个好天,待洗的衣被简直堆成了山。

王陆福到后院一看,干活的人这么少,显然来不及将多日累积下来的衣被都洗完。

他这就带着几名火者跑去前头,一间间屋子找过去,看到有躺在床上的,全都硬拖起来,连打带骂地逼去后院洗衣被。就连陈令漪姊妹与病倒的韩娘子都不能幸免。

陈令漪扶着韩娘子,让她坐在一旁休息,她该洗的那份衣被由她和梓馨洗便是了。

韩娘子却也不敢大大咧咧地坐在一旁休息,就在旁替她们传递衣物,打打下手。

妇人们见王陆福像疯狗一样,连病得极重,走路都摇摇晃晃的人也拖出来了,个个都心生不忿。

其中有个较为泼辣的妇人,便大声嘲弄道:“王大官,怎么不见你去拉那个疯婆子出来洗衣服?莫不是你和她对食了?”

闻言,众妇人哗然哄笑起来。

说起这个疯婆子,陈令漪姊妹初来的第一夜,曾在一间屋子里听见疯疯癫癫的笑声,吓得她们转身就逃,住在里面的妇人便是她。

在这大院里住了一段时日之后,陈令漪发现那间屋子里的妇人从来不用干活,除了一日两次送汤饼来时,她会出屋取食,平时那间屋子的门也始终关着,显得格外神秘。

她曾向韩娘子打听:“里面住着的是谁,她不用来洗衣服吗?”

“那个疯子,动不动就发疯打人。谁敢叫她洗衣服?”

“她是谁,因为什么来这儿的?”

韩娘子摇摇头:“谁知道……但尽管她这样疯,啥活儿不干,也没人管她……那王八羔子尽管糟践我们,就从来没有去为难过她。”

也因此妇人们说起王陆福的坏话时,总喜欢拿这个疯癫妇人来取笑他。

“不许笑!笑什么!”王陆福被笑得又窘又气,脸皮都紫了,破口骂道,“贱娼妇!就你能!你能,怎么不把这里的衣服全洗了?!”

大骂了一通后,他气哼哼地对众妇人下令:“这些衣服统统洗完,不洗完不许回去!”发了通威风后,也不管妇人们的窃窃讪笑与嘲弄,径直便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