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春光烂漫之时,院里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枝头杏花也开得极盛,偶有清风拂过,花瓣便落在树下那人的广袖绕莲琵琶长裙上。
案头小炉上置着茶壶,白釉壶身上绘着几株疏竹,渐有浅淡的茶香暗自浮动,氤氲茶雾朦胧缥缈,待到了火候,一双素手提壶沏茶,一线清碧便直落入绘纹相同的茶盏中,行云流水,矜贵雅致。
风景如画,美人如花。
她将一盏往旁边丫鬟打扮少女的方向轻轻一推,“尝尝。”嗓音温雅柔和,只听着便觉得悦耳万分。
“卿鸢谢过姑娘赏赐,”那素色罗裙的丫鬟抿了抿茶水,道,“姑娘茶艺过人,奴婢自愧不如。”
顾央微微一笑,“三年来这种话你不知说过多少次了,今日我便要你好好品品这茶如何。”
少女清秀的面容已经长开,虽然仍旧比不上如今名满京城的第一美人的明丽,但也生得明眸皓齿,琼鼻柳眉,再加上她时时噙着温和的笑意,只令人觉得如沐春风,自有一股让人移不开眼的韵味。
“茶香清而不腻,色泽通透,就是不知这茶饮起来如何。”不待卿鸢开口,便有浅淡低沉的声音传来,正是她熟悉的音色。
顾央当即站起身来,提起裙裾快步到苍豫面前,嘴角笑意柔软,“王。”
苍豫面色柔和的点了点头,三年时光流逝,他已将近而立之年,面容却依旧清隽如昔,只是一双眼眸越发深邃内敛,反倒更添了别样的魅力。
此时他嗓音微微含了笑,不经意间便引人沉沦,“阿央不请我去尝尝你的茶么?”
“不,”她挽住她的手臂,眉目清秀又带着这时候少女独有的妩媚,“我的手艺向来比不得王,王既然来了,便煮茶给阿央尝尝罢。”
苍豫并未因她直白的拒绝而生气,或者说三年来他早已习惯了包容她的一切,亲昵刮了刮顾央的鼻梁,他淡淡笑道,“好。”
他煮茶的模样格外好看,抬手之间般般入画,顾央在一旁欣赏着美人煮茶图,忽然听那“美人”道,“再过十日你便要及笄了。”
及笄,便意味着从此可绾髻插簪,也意味着......可以嫁人了。
顾央心中想着,面上依旧温和无害道,“是。”
苍豫将那煮好的清茶沏入杯中,盖上茶盖微微摇晃,再揭开,便见那茶末正成一幅云雾山水图,他淡淡将那茶盏递与顾央,似是慨叹,“阿央也是大姑娘了。”
顾央捧着香茗笑了笑,却并没有接话,苍豫的语气与这三年来的做派,无不说明了一个她并不愿意看到情况——他分明是在养女儿。
她自信苍豫并非对自己无动于衷,只是他向来克制内敛,或许连他自己都未曾发觉,而她又不可轻易点破,否则以他的性子,要么是终成眷属,要么便是老死不相往来,而她承担不起后一种结果,只能求一击必胜。
而十日之后的及笄礼,更是印证了顾央的猜测。
三年来,京城里无人不知摄政王宠着一个小丫头,起先有些人还不甚在意,觉得她不过一个玩物,只是某次府宴上一家小姐当众羞辱了那小丫头,不仅被她反驳得哑口无言,其父更是在朝廷上被摄政王当堂训斥教女不严,小皇帝也直接罚去了他三个月的俸禄。
一时间,不论众人心里想着什么,面上见到顾央都会客客气气地称一声“顾姑娘”。而顾央的及笄礼,也是各怀心思前往赴宴。
及笄礼大办,顾央一早便被卿鸢叫起来梳洗打扮。
服饰是前些日子苍豫同她一起挑的,蓝边浅粉莲花绣纹高腰儒裙,秋香色纱缔昙花纹披帛,鹅黄忍冬纹绣鞋,白玉嵌珠缠丝耳坠,鸦色的长发以樱色的缎带系于脑后,温软而殊丽,娇俏而清雅。
摄政王府的花园中,小皇帝特遣了宫中的礼仪官前来,待到绾发插簪之时,按古礼应是由长辈持礼,而顾央身为“孤女”,并无长亲,则应由福泽深厚的老人来持礼。
只是待礼仪官唱了礼,却是苍豫来到了她身后。
他虽未言明,但此举也算是在众人面前说明了两人的关系,无关风月。
顾央心中感到棘手,也知道不可当众驳了苍豫的面子,只得跪在蒲团上轻声道,“王?”
苍豫淡淡笑道,“怎么,我亲自来为你绾发不好么?”
顾央微微摇头,“王能为阿央绾发,阿央高兴都来不及呢,只是王会绾发么?”所幸苍豫也并未言明,他们二人之间的关系还有回转的余地,只是攻略一事,要抓紧了。
见她一副不太信任的模样,苍豫不免失笑,他抬手解开她发上的缎带,顺滑的发丝顷刻落入玉白指间,“你且看罢。”
苍豫绾发的动作并不十分熟练,但却很轻柔,连一根发丝都未扯到,将最后一缕发绾好,顾央只觉头上微微一沉,便听得身后那人温和的声音道,“阿央,恭祝你成人。”
她还来不及答,便见那礼仪官自袖中取出一卷明黄的绸布,高声唱道,“顾央接旨——”
宾客们闻言,也口中高呼万岁跪下听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孤女顾氏,温婉清端,孝善仁和,德才兼备,朕感其孤苦,侍帝有功,着即册封淮安郡主,钦此——”
众人哗然,顾央侧首去瞧那人的神情,日光刺目,恍得那人的神色不辨,只见一双幽邃如深夜的眸子,一如既往的温和,亦是一如既往的淡漠。
“淮安郡主,”礼仪官见顾央迟迟不动,唤道,“接旨罢?”
......
月色朦胧,摄政王府的亭台楼榭都蒙上了一层飘渺的雾色,而苍豫的屋内,窗上影成双人。
“可喜欢?”
换在以往,顾央自然不会这么晚了还来打搅苍豫休息,只是近日发生的一切,让她有必要走这一趟,可苍豫不待她说话便递了一套头面过来,说是及笄之礼,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
她低头打量起及笄之礼,苍豫知道她向来不喜欢什么艳丽之物,便送的是一套鎏银镶珍珠蓝宝石头面,既不张扬,又恰到好处不失她如今郡主的身份,头面上的每一处细节都做得极为精细,没有个十几日是做不来的。
抚摸着头面上的精致蝶兰暗纹,顾央沉默了片刻,还是开口,“王......早已想好要让陛下册封阿央为郡主了?”
“是,”他的眸光如同案上烛火般温和,“阿央不喜欢吗?”
“为何?您明明知道,阿央并不需要这种名头!”可不是只空有一个名头,既无封地也无赏赐,册封郡主必定要太后的首肯,苍豫去求这道圣旨,不知付出了多大的代价。
“不必想那么多,阿央,”苍豫伸手似乎想要抚摸她的脸,最后还是只将手落在她的发顶,他温柔道,“我护着的人,自然是要最好的东西。”
他虽然一直温和待她,却从未像今夜这般温柔,那双再熟悉不过的眸子仿若雾气缭绕的群山,仿佛有许多东西,却又仿佛什么也看不出,她心中微沉,眼眶不由自主地发涩。
“阿央已经有了最好东西,不需要其它。”
“乖,”苍豫神色包容,仿佛在看着一个不懂事的孩子,“我的阿央需要一个名正言顺的身份,这样,旁人才不会看轻了你。”
“阿央不在乎!”她急急打断了他的话,面上霎时滚了泪珠,固执地不愿去听他将说的话,“阿央从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我!”
苍豫一时间有些怔愣,他见过许多模样的顾央,温和的,柔顺的,娇俏的,沉静的,只是,从未见过这般流泪的她,那个无论何时都看起来都年少老成的少女,原来还有这般脆弱的时候。
“别哭,”他无奈抬手去拭她腮边的泪,微微叹道,“阿央,别哭。”
想他在万马千军刀光剑影前也不会眨眼,却会因她一滴泪而慌乱,真是......孽缘。
看她终于止了泪,苍豫无奈道,“怎么这般容易便哭了,往后你的夫君怎么受得住?”
顾央心里暗叹一声还是不能将苍豫糊弄过去,面上煞白,“王要将我嫁出去?!”
“大姑娘了,自然是要出嫁的,”他揉了揉她的长发,只有自己知道心中有多复杂,“我们阿央,定然要嫁这京城里最俊逸的才子。”
“我不要!”第一次,她猛然挥开他的手,踉踉跄跄退了几步,神情满是不敢置信,只是这般显然不能改变他的主意分毫,半晌,她露出似笑似哭的神色,“您......也不要阿央了么?”
“阿央......”他的声音哽在喉间。
她眼中的光亮黯淡下来,恢复成了平日里冷静的模样,却让他胸口的涩痛渐渐扩大。
“阿央一直以为,这三年伴在王身边,王已经明白阿央的意思了,”顾央微微笑起来,直直看着苍豫的眼睛,“您一直知道的,对不对?”
他张了张嘴,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阿央......我长你十四岁,身陷轮椅,半只脚踏入土的人,若是再年少轻狂一些,孩子也该有你这般大了。可你还年轻,你还有大好年华,找个门当户对的夫君,有我在他不会纳妾,你们琴瑟和鸣好好过日子,再......再生几个儿女,比起在我身边,要好过太多。”
顾央静静地看着苍豫,将近而立的男人,即使是在轮椅间仍旧清俊美好的不似人间,她知道他是真心为她着想,以她玩物的身份,能得他如此对待,是此生之幸。
其实她一直对苍豫这类人很有好感,他们成熟、优雅、体贴、包容,岁月的洗礼使他们更加稳重妥贴,和他们在一起,能感受到被包容的温暖。然而他们也往往更加理智,并不会因为情爱而冲动,总是有更多顾虑,而她却将他逼到如此地步。
只是为了任务,顾央也不得不继续逼迫他。
“阿央只问一句,”她看着他,莫名悲凉,“王能否告诉阿央,在王的心里,可有一丁点儿喜欢过阿央?”
“阿央......”他微微蹙起眉,声音几近虚无。
“......我知道了,”顾央再一次笑起来,“阿央从未违背过王的意思,既然王希望如此,那便,如您所愿。”
苍豫瞳孔猛地一缩,只是那人再不给任何反驳的机会,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去,夜里起了风,那人雪白的衣裙高高卷起,犹如蝶翼,孤意而决绝。
“阿央......”他攥起手,看着那抹雪色终究消逝在夜色里,缓缓阖上眼,仿佛从未有过去追她的念头。
原先总是她看着他的背影,如今,总算轮到由他看着她离开。
他看着长大的姑娘啊,值得最好的——最好的身份,最好的首饰,最好的衣裙,最好的夫君。
不是他。
不会是他。
他垂眸看了一眼毫无知觉的双腿,唇边牵起一个弧度。
剜心剔骨,不过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