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066

王雪兰犹豫了两分钟,惴惴不安地跟着姜瑜走出了病房。

姜瑜把她带到走廊尽头的拐角处,那里临窗,挨着的两个房间分别是器材室和杂物间。如果有人过来,她们也能一眼就看到,是个非常适合说话的地方。

姜瑜背对着窗口,面朝王雪兰,直接切入正题:“这小东西跟着你多久了?”

王雪兰咬住下唇,抬起头看着姜瑜,目光总算不?像先前碰到时那样木然了,她张了张嘴,半晌才问姜瑜:“你……你看得见他对不对?他是真实存在的,并不是我臆想出来的,对不对?”

姜瑜一怔,眯起眼仔细打量王雪兰的反应。看她这样子,不?像是在说谎,也就是说,她其实以前并不是非常确定婴灵的存在。

姜瑜伸出食指,点了点她的头顶:“他就趴在你头上。”

寻常人听说这种事,早吓死了,可王雪兰却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头顶,不?过她的手穿过了婴灵的身体,捞了个空,什么都没摸到。

她也不?在意,手不?停地在头顶上乱抓,边抓还边哭:“他是我的孩子,我的孩子,我也有孩子了……”

她又哭又笑,活像一个疯子。

姜瑜没有说话,等王雪兰疯狗了,安静下来了,她才重复又问道:“这东西究竟跟在你身边多久了?你平常能否感觉得到他?”

王雪兰不大确定地说:“七八年吧,我总觉得有个孩子跟着我,可我说出去,婆婆、妯娌、孔德还有其他人都不相信。他们说是我想孩子想疯了,直到四五年前,在来部队探亲的路上,我遇到了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婆,她说我身边跟着我孩子,让我超度这孩子,我才知道,这并不是我的幻觉。后来,后来,我偶尔真能见到孩子的影子,可他们还是不相信我。”

说到这里,王雪兰有些生气:“这明明就是我的孩子,孔德却老不?相信。他们都说我不?能生孩子,胡说八道,这不?就是我的孩子吗?小姑娘,还是你眼神好,一眼就看到了。我的孩子乖不?乖?他长得很可爱吧?”

姜瑜心里咯噔了一下,抬起头,打量着王雪兰,她的眼神清明,瞳仁乌黑,并没有涣散,也没有任何失智的样子,只是神情很焦急,似乎急于得到他人的认同。

再听她的话?,条理分明,逻辑也很顺,不?像是精神不?正常的样子。姜瑜更多地倾向于认为,她可能是听多了闲言碎语,压力太大,所以自己欺骗自己,以给压力找到一个发泄口。

所以,姜瑜没有戳穿她,只是敷衍地应了一声,然后迅速把话?题转到自己感兴趣的方向上:“嗯,这孩子很可爱,那你知道他刚才为什么不?高兴了吗?”

这么几?年了,第一回有人认同自己,王雪兰也打开了话?匣子,摸了摸旁人看起来空荡荡的头顶:“这孩子平时很乖的,跟在我身边又不?哭又不闹。他刚才不?开心,肯定我婆婆又提起了把孔小强过继给我们两口子的事。所以生气之下,吓了吓孔小强,他没有恶意的。”

姜瑜想起闵大姐的话?,问道:“你不?想过继?那孔德呢?”

王雪兰张了张嘴,情绪再次激动起来:“我……我们为什么要过继啊,我们有自己的孩子,不?用过继别人的孩子。我那两个妯娌,看着孔德有出息了,心里不?平衡,老窜唆着我婆婆把他们的儿子过继给孔德。”

这一回,姜瑜没让她逃避,手轻轻往她头上一点,直白地戳穿了她的自欺欺人:“但他现在已经不是个活生生的人了,他有他的路要走!”

姜瑜刚一说出这句话,那只婴灵就张开了嘴,露出两排白森森的牙齿,往她欺来。姜瑜手轻轻一拢,灵气汇聚,她再轻轻一弹手指,灵气如弹,嗖地一下砸到婴灵的牙齿上,直接把他的两排门牙给打掉了。

他捂住嘴,发?出凄厉的尖啸。

王雪兰恍惚中听到了孩子的哭声,似乎感觉到了婴灵的恐惧,她一把拽住了姜瑜,急促地质问道:“你对他做了什么?”

姜瑜扯开了她的手:“略施薄惩而已!”

“你……你不?能动他,否则,否则我跟你拼命。”王雪兰发狠,撂下这么一句狠话?。

姜瑜瞥了她一眼:“人鬼殊途,你当?年就该听那老太太的,给他超度,送他往生。你再把他留在身边,无论是对他,还是对你,都没有好处。你自己照照镜子,看看你都成什么样了!”

王雪兰不信,哼了一声:“你不?用挑拨离间,他是老天爷赐给我的孩子,不?会害我的。”

现在她又对姜瑜防备起来,眼神带着警惕,往后退了几?步,生怕姜瑜会对她做什么一样。

姜瑜站着没动,别人不?愿意,她也不?能强自让别人顺着自己的意愿行事。不?过这小东西屡次出来闯祸,而且还在不断壮大,真的坐视不?管,孔家的这一大家子恐怕都得倒霉,小则受伤进医院,重则丢掉小命。

“你婆婆不?是你推的吧?”姜瑜问道。就王雪兰这幅惊弓之鸟,还被妯娌、村子里、婆家的闲言碎语弄得搞出了妄想症的样子,也不?像是个敢推婆婆的女人。她要有这胆子,就不会把自己搞成这样了。

又被姜瑜猜中,王雪兰心头大骇,连退几?步,抵着走道左侧放器材的那扇门:“我……我……,他不?是故意的。除夕夜那天,说我没给孔家生个孩子这件事,它……它是为了保护我,它才生气地推了一下我婆婆。他是个好孩子,他只是想护着我。”

见她这幅模样,姜瑜有些理解,王雪兰明明知道了婴灵的存在,甚至偶尔能感觉到他的情绪,明知人鬼殊途,却不听老太婆的建议,给他超度,而是要把他留在身边了。因为这个年代,生不?了孩子是女人原罪,大抵在很多人的眼里,女人的第一要务就是生孩子,准确地说是生儿子。生了儿子才能扬眉吐气,在婆家站稳脚跟。而王雪兰因为没有孩子,长年累月被职责为不?下蛋的母鸡,受尽所有人的白眼,这时候,她知道有个孩子跟着她,哪怕只是个婴灵,但也是她能生孩子的证据。更何况,在所有人都指责她,给她施压的时候,这孩子还会替她出气呢,所以她跟这个婴灵,哪怕没交流,也形成了一道天然的同盟。

姜瑜没跟王雪兰扯这些,她更想搞清楚,这个孩子究竟是怎么死的,以至于死后一直跟着王雪兰。因为瞧王雪兰的样子,她并没有害他。

“他确实是你的孩子,你曾经是流过还是死过一个孩子?”

王雪兰指了指头顶:“你说,他是我死去的那个孩子?”

姜瑜点头,王雪兰的神情有些恍惚,像是在思考,又像是在努力回忆:“大概是八年前的冬夜吧,我难产生下了一个女婴,可是她生下来就通身乌黑,是个死胎。我婆婆说这不?吉利,对外就说,这孩子还没生就流掉了。”

冬天,大家都穿得厚,她究竟几?时生孩子也没人知道。因为那时候农村女人生孩子并不会去医院,而是在家里,有的会去请有经验的产婆,更多的是家里的女人帮着照顾,赤脚医生都不请一个,就那么生了。所以这孩子究竟是生下来是个死胎,还是没生下来就流掉了,也全凭他们家人一张嘴。

“这孩子生下来就是死胎,你确定?”姜瑜重复问了一遍。

王雪兰不解地看着她:“对啊,我还看了一眼,浑身紫黑,没有气息。我婆婆拿了块红布包着她,把她埋到了河边。这有什么不?对的吗?”

姜瑜看着她:“她现在是婴灵,知道什么叫婴灵吗?婴灵指的是人工流产、胎死腹中或者出生不?久即夭折的婴儿灵魂。意外流产或正常死亡的婴儿,一般都不会变为婴灵,更不会变成恶灵。恶灵满腹怨气,是因为他们本不该夭折,浪费这难得的再世为人的机会,所以心里才会充满怨气。”

王雪兰眨了眨眼,在脑子中回味了大半天,才明白姜瑜的意思:“你是说,我的孩子本来不该死的?”

“不?错,如果是正常的死亡,他应该魂归地府,再另寻投胎的机会,而不?是一直滞留人间。滞留人间,是因为他的阳寿未尽,没有鬼差牵引,无法进入地府。”姜瑜肯定地点了点头。

王雪兰怔住了,很久都没回神,显然是还在消化这个惊人的事实。

过了好半天,她才喃喃自语道:“我的孩子不?该死,那他怎么会死呢?”

姜瑜看向她:“你再仔细想想,你就真的一点都不知道?”

“我……我当?时难产,痛了十几?个小时,好不容易才生下来了她,然后就昏了过去,醒来的时候就看到我婆婆坐在床边抹眼泪,她告诉我,孩子生下来是个死胎,还把孩子给我看了。”

“你昏过去多久?”姜瑜抓住了关键的一点。

王雪兰说:“也就不到半个小时吧,没有很久,我记得我是从前一天夜里吃过晚饭没多久开始发?动的,好像是天快亮的时候才生下了她。等我昏迷后又醒来,天才麻麻亮呢!”

半个小时,想做点什么这时间也够了。姜瑜问她:“你婆婆对你怎么样?”

“她……她其实蛮好的,我生了个死胎,她还好吃好喝的伺候我,炖鸡汤给我喝,每天两个鸡蛋,伺候我做完了月子,也没怪我,还让我别伤心,以后再生一个就是。”即便有些怀疑,王雪兰也说不出她婆婆的一个坏字来,“因为没儿子,妯娌经常给我气受,我婆婆看到的时候会训斥她们。她脾气很好,对三个儿媳妇都没有一句恶语,也不?切磨儿媳妇,村里人都说她是个好婆婆。就是……就是,要是这孩子没死,我们肯定过得很幸福。”

聊到这里,似乎一切都进入了死胡同。

不?过姜瑜不?急,她顺着王雪兰的话?说:“既然如此,那你就应该让你婆婆和你丈夫知道这孩子的存在才对。不?然,以后你婆婆肯定还会提把你妯娌的孩子过继给你们,这样一来,这孩子生气了,又会推你婆婆,甚至是你丈夫,或者你。这样对大家都不好,你说是不是?”

似乎有道理,可是,王雪兰摇头:“没用的,他们不会相信的,我说过好多次了。”

姜瑜笑了:“这倒是未必。你一定要告诉他们,这是你八年前死掉的孩子,他一直舍不?得离开,所以一直陪在你身边。这是你婆婆的孙女,你丈夫的女儿,血浓于水,他们也会像你一样舍不?得这个孩子的,对吗?”

王雪兰说不?出反驳的话?来,怔怔地看着姜瑜。

姜瑜指了指她的头顶:“这孩子还在等着你的答案呢,你不?会想让她失望的对吧?”

那婴灵其实这时候正偏着光溜溜的脑袋,打量着姜瑜,似乎搞不?清楚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姜瑜看了她一眼:“放心,我不?是坏人,否则,早把你抓起来炼成小鬼为我所用了!”

碰上她是这婴灵的运气,但凡遇上个过于正直或者心术不正的,她不是魂飞魄散就是被抓起来,再也不?得自由。

王雪兰被姜瑜说动,犹豫了片刻,终于点头答应了。

“去吧。”姜瑜轻轻拍了一下她的肩,手顺势往下一滑,将一张折叠好的显灵符悄悄塞进了她的棉袄口袋里。

王雪兰太紧张,完全没发?现姜瑜的小动作。

她不安地捏着手指回到病房。这会儿病房里已经安静了下来,医生和护士都走了,孔小强躺在病床上,紧闭着眼,孔老太太和孔德的蹙着眉,心情看起来都不大好,估计是孔小强的病情不?是很乐观。

见他们情绪不大好,怕惹他们不高兴,王雪兰有些打退堂鼓,就在这时,孔老太太却隔空指着她的头顶,面色骇然,一副快吓晕过去的模样:“你……你的头上是什么?”

王雪兰去摸了一下,什么都没摸到,她无辜地看着孔老太太。

殊不?知,她头上的婴灵似乎发现孔老太太能看得到她后,她直接伸出胖乎乎的小手,轻飘飘地把两颗眼珠子都给扣了下来,露出两个森然的血洞,然后她还调皮地冲孔老太太做个了鬼脸,吓得孔老太太差点昏厥。

孔德也看见了,他连忙过去扶着孔老太太,疾言厉色地说:“你从哪里弄来这么个诡异的娃娃?”

这个孩子看起来两三岁了,胖乎乎的,怎么也有二?三十斤,正常这么重的一个东西压在王雪兰的头上,早该把她脑袋压垮了才对。她却像没有感觉一样,更别提那个娃娃一系列诡异又血腥的表演,哪怕是孔德这种唯物主义者,也吓得直冒冷汗。

王雪兰听到丈夫的话?,心里一片狂喜,忽视了两人难看至极的脸色,激动地说:“妈,阿德,你们看到了对不对?这是我的孩子啊,我八年前生的那个孩子。这孩子有情有义,一直舍不?得离开我。”

说到这里,她走过去想拉孔德的手:“阿德,这是我们的孩子,咱们有孩子了,你当?爸爸了,以后没人说咱们是和尚婆了,你高不?高兴?”

“滚开,你个疯婆子,胡说八道什么,我没有孩子,从没有过!”孔德用力把王雪兰推到了地上。

婴灵因而受到了刺激,张牙舞爪地往孔德扑去,龇着牙,一副要啃掉孔德的模样。

旁边的孔老太太见了,睚眦欲裂,冲婴灵大声喊道:“冤有头债有主,要找你就找我,不?关阿德的事,你冲我来,是我把你这个要债的丢进冰水里淹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