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落水

“沁儿,接好。”

云筝把写好的采买单子递给她,“你带两个家丁去东市,阿九去西市,我就在家中等你们回来。”

临了又不忘嘱咐一句:“记得早去早回啊。”

沁儿点头如捣蒜。

既然小姐不去西市那污糟地,她也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不仅不用担心,高兴还来不及呢。

去东市采办,多好的差事啊,云府可没几个丫鬟有资格进东市的商铺呢。

等这趟回来,她可就有好多见识跟小姐妹们分享了呢。

想想这些,沁儿可是欢喜的很,二话没说就出了门。

看着她都快蹦起来的背影,云筝莫名感到一丝担忧。

多好哄的小姑娘啊,硬话说不得,说点糊弄人的软话却是分分钟就听进去了。

这以后要是遇到个嘴上抹蜜的,那可如何是好啊。

她老母亲似的叹息一声,转而就吊儿郎当地站起来,冲着殷白岐道:“走吧,这下可以带你好好去耍了。”

她都想好了,殷白岐不信任别人,一来是原先本就有隔阂,二来是云筝没针对到点子上。

殷白岐才不会在乎那一星半点的好处呢。

在衣食住行上宽慰他,恐怕在他看来,和施舍没什么不同。

要做,就该做到投其所好。

把他喜欢的东西捧到他面前,至少能先引起他的注意,让他记下云筝这个人。

书中曾提起过,殷白岐在云家时,得空常常会来这个西市买些小玩意。

云筝就想看看他到底喜欢什么,也好对症下药。

殷白岐没应话,闻言起身跟在她身后,看起来倒很是循规蹈矩。云筝见惯了他这副样子,知道他是听进去了,又道:“不过你需得记住一件事。”

这话说了半截便再没下文,殷白岐顿了顿,这才抬眼望她。

云筝一副训斥人的模样,语气很是严肃:“你听好了,你是我云筝的朋友,不是给我试东西吃的下人,以后不可以再做这样的事。”

既然他非要找借口拒绝别人的好意,那云筝就非要把这些借口一个一个全部否定掉。

必须让他明白,他殷白岐值得接受任何好意。

少年盯着她,半晌才吐出两个字,“朋友?”

这个词于他而言本就陌生。

如今忘却前事,更像是从来没有存在过。

云筝轻轻点头,解释道:“朋友就是可以互相帮助,互相信任,还能分享秘密的两个人。”

“当然,还有最重要的一点,”云筝干咳一声,强调道:“作为朋友,绝对不可以互相伤害,尤其是不能造成身体上的伤害。”

最后这句话,她用了十足十的重音。

既然殷白岐失忆了,也该利用这个机会好好教他做个人了。

动不动就让人毁容这种事情,断是不能再做的。

殷白岐淡淡地望着她。

他看人时目光清澈,不畏不惧,却颇有一股审视的意味。

云筝莫名就心虚起来。

怎么他一个失忆的人,反倒看着像个能掌控一切的呢?

果然还是有男主光环。

这人要是能和沁儿换换,那该多好啊。

过了会,殷白岐终于移过眼,转身上了马车,坐定后才语气平缓着说了句。

“云筝,你手上这个,看着不像。”

云筝都还没听懂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心里倒是猛地惊了一下,像是听到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没听错吧,殷白岐刚刚喊她名字了?

要知道,原著里的殷白岐,除了他那个干弟弟阿梨,可从未直呼过其他人的名字。

后来成了皇帝的他曾有过一段自述,原来在他殷白岐眼里,别人要么是棋子,要么就是个死人。

这可真是……

真是件了不得的大喜事啊。

这是终于把她当个人了啊。

若一直这么下去,殷白岐说不定还真就把她当朋友了。

一想到能和未来皇帝做朋友,她心里的那些欢喜,一下就挂到了脸上。

嘴角都忍不住弯了起来。

那她以后岂不是都能横着走了,哪还怕什么满门抄斩啊!

过了有一会,云筝才稍微平复好激动的心情,问他:“你方才说,什么不像?”

殷白岐瞅她一眼,指着她手背上那个小红点道:“这里,不像中毒。”

她手背上被黑虫叮了的红包确实小了很多,再加上昨夜擦了郎中的药膏,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

不过,云筝没想到他还能记着这件事。

她笑嘻嘻的把小脑袋凑到少年面前,问道:“原来你还记得啊,我怎么有点开心呢。”

她笑起来时眼睛亮得很,像是有星子在发光。

殷白岐愣了下,立刻往旁移了移,同她拉开好一段距离。

他小指的指尖,因为少女靠过来的那一刹那,几不可查地颤了下。

于是这一路下来,少年便再也没有主动说过一句话。

于此夏日绵绵。

润物无声。

*

到了西市口,马车便进不去了。

今儿正好遇到赶集日,小贩们都在路边摆起了地摊,街道上没有留下车马的位置。云筝便唤了几个家丁,一行人大摇大摆进了西市。

这是她第一次逛古代市集,云筝一路东看西看,颇为兴奋的拽住殷白岐的衣袖问:“可有喜欢的,你想买什么都可以哦。”

路口最左边有一家药材店,打进了西市的大门,殷白岐就一直盯着,云筝见他不说话,又问:“是要买药吗?”

殷白岐还是不答,云筝心里蓦地紧了一下。

为了给他那个干弟弟养身子,殷白岐打小就给他补了好些药膳,想来也是来这儿买过药的。

看他满眼思虑盯着那处的样子,不会是想起什么了吧?

可殷白岐若是当真想起了什么,第一个遭殃的,不就是自己嘛。

云筝当即想出一头冷汗,却见殷白岐眉头微蹙,转而朝着另一个方向掉头就走。

他步子又急又快,像是在特意回避什么。

自看到那家店铺的第一眼,殷白岐就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

这感觉让他很不好受。

他很确定,若是再多看上一眼,自己恐怕会一把火将这烧成灰烬。

殷白岐紧了紧拳头,生生将这个有些疯魔的想法压了下去。

直到袖口被后面追着的人扯了下,他方才停住脚。

云筝喘着气跑到他面前,仔细看了眼少年脸上的神色,试探道:“你怎么了,是不是想起什么了?”

殷白岐微微皱眉。

他本不愿多说,又想起云筝出门时跟他说起的那番话,稍稍犹豫了下,只道:“那个地方,很不舒服。”

他颇有自我保护意识的,将另一半想法隐了下去。

云筝松了口气,少年不像是说谎的样子,她也不好再唐突地往下追问,她指着前面那处热闹地方道:“去那瞧瞧吧,我看着有好多稀罕玩意……”

话没说完,只听哗啦一声。

好大一桶凉水泼了过来。

不远处,几个扎小辫的孩童站在河边,吓得大气都不敢出。

殷白岐大半边的衣服,瞬间被泼得湿透透的。

这群孩子原本是拿着木桶在河边泼水玩,正热闹着呢,不想撒欢过头,泼到了路人身上。看那个大小姐模样的女子,想来还是个惹不起的富贵人家。

有个小女娃吓得当场就哭了起来。

闯了祸,是要赔钱的啊。

没钱赔,阿娘就要当着别人的面狠狠打她一顿了。

她哭得鼻子都快挂起了大灯笼,却看到那个生得好看的大小姐,正弯着眼朝她笑。

云筝边笑边朝旁边使眼色,小孩愣了下,当即会意,立刻招呼几个小伙伴拔腿就跑。

等那群小不点都跑得没影了,她才回过头,眼里还是止不住的好笑。

殷白岐这个男主当的,也实在太倒霉了吧。

云筝就站在他旁边,可是半点水沫都没被泼到呢。

她歪着脑袋看他,原本正打算去前面那家裁缝铺给殷白岐重新做一身衣裳。

只是还没开口,就看到那人整张脸都沉了下来。

云筝懵了下,忙解释道:“你别生气,我看他们都是小孩,肯定是赔不起的,我现在就带你去重新做衣裳。”

大意了,刚刚应该先向他解释一番的。

这人本就敏感,何苦因为这种小事惹他不快。

殷白岐盯着银光闪闪的湖面,那水纹一波一波荡漾开来,恍如一抹春水重现。

半响,他才抬起头,嘴角微微上扬,带起一丝莫名的诡异。

他问:“你之前说我落水了,是你救了我?”

这话问得不明不白。

云筝略一思索,听他的语气,不像在怀疑,倒像是为了确定某件他已然知晓的事情。

不知为何,云筝突生出一种预感,一旦殷白岐确定了那件事,刚才建立起来的那点点信任,恐怕立刻就会崩塌。

她一时没想好该如何回答。

见她有所犹豫,殷白岐眼里的怪异感更浓了。

“你说,我们是朋友,还要互相信任?”

少年语气里带着略微的嘲讽。

静谧中,有骨节发出异响的声音。

云筝低头一看,殷白岐那只宽大的手掌上,早已是青筋暴起。

“那你可知道,骗我会是什么下场?”

这下云筝终于觉察到什么,暗道一声不妙。

只是人还来不及反应,她刚一抬头,眼前就是一晃。

接着又听扑通一声。

岸边水花四溅。

殷白岐浮在水面上,目光凌厉得骇人。

他几缕头发微湿,乱乱的贴在额角,有种凌乱的美感。

被水溅出一点艳丽的唇角,慢悠悠开口了。

那声音带了星星点点的怨气。

他说,“你看,可我明明会水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