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第27回

不知道是不是那几句“他娘的”上达了天听,一场迟来的雨水救活了濒临干枯的秧子。

民以食为天,吃食面前人很诚实,种地的人更诚实,有地有收成,他们就愿意安定下来,没地没收成,他们就携家带口逃难,天灾人祸大抵如此。

出匪在地,平匪也在地。

再说回到雨。吴漾待在山里这些日子,几乎日日下雨,而且山里的雨来得很急,眼瞅着那片山头聚起了黑云,一会儿的功夫倾盆大雨劈头盖脸而来。

“阿漾,跟阿婆收衣服。”曹阿婆迈着小碎步从房里出来。

“哎!这就来。”

寨子里时时都要有女人操持,眼瞅乌云翻涌过了山头,紧着把山羊鸡鸭赶进圈里。吴漾跟阿婆收好衣服,又赶忙把晾晒的山货搂进竹箩里,她动作麻利,一点没有娇养小姐的样子。

阿漾一身藕色的粗布衣裳,头发绑成粗辫子,朴素至极仍是寨子里最好看的花。

前脚刚进屋,雨点便噼里啪啦地砸了下来,一道闪电划破天际,头顶上滚动起隆隆的雷鸣。

大雨开了个头,后面淅淅沥沥了足有个把时辰,范垚带人四处看看水涨到哪儿了。

阿漾坐在窗下看雨后的满山滴翠,范垚在另一个山头上跟她遥遥招手,“阿漾……”

山里回荡起几声“阿漾……”

吴漾有点气,把支窗的叉竿拿了下来。那边山头的范垚哈哈大笑起来,“我们阿漾真是可爱。”

董老无奈道:“你这么喊连山下都知道山上有个叫阿漾的了。”

“怎么了?”她不以为然。

范垚个子高挑,青衣小老头还需仰视她,“大当家该有大当家的样子,你这吊儿郎当的何以服众。”

范垚掏掏耳朵,伸手到董老眼前,“你看,茧子。”

董老瘪了瘪嘴,抬腿直接走掉,想当年他辅佐的是什么人物,再看看这个。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范垚从后面越过他,一把清辉剑劈开两旁碍眼的枝杈,“董老,请。”

被惊动的雨滴顺着叶脉滑下来聚成个大水珠直接打在她光洁的脑门上,范垚抬袖擦干净。

董老瞥见,手指撵着几根稀疏的胡须,“就拿你刚刚这个动作来说,换做吴姑娘她会这么擦。”

董老头学起来惟妙惟肖,又正儿八经道:“不过,大当家有大当家的好,你能徒手打虎,吴姑娘就不能,你是将才,有大用,也不必拘泥于此。”

这话可够损的,范垚狠狠剜了老头一眼,“你才能打虎。”

她气不过,横着剑身划过一排枝叶,董老头上的斗笠上挨了一顿水珠。

她得意得很,随手舞出个剑花,“待人人入籍有田种,大家过上安稳日子了,我就敲张用修一笔钱,远走高飞,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隐居。”

她哼起小曲在林子里逛哉,董老头觉着这只闲云野鹤终于要飞往别处了。

“董老你慢慢走吧,我不等你了,我要去找阿漾了。”

范垚顶爱和阿漾聊天,喜欢听她软软糯糯的嗓音说些芝麻绿豆的小事,今日阿婆做了什么好吃的,昨日谁送她了一把山里的鲜花,这姑娘自打被扣在山里就没端着过,安心做个小寨花。

她有点明白张用修为何动了凡心,要是她阅尽千帆后也会格外珍惜这种温暖柔情的姑娘吧。

“阿漾,阿漾。”她人未到声已至。

屋里的吴漾柔声应道:“大当家,我听得见。”这人当初恐吓她的时候可不是这样没皮没脸的。

她一开门,范垚就站在门口嬉皮笑脸的,“阿漾,我刚刚跟你招手,你怎么不理我?”

“因为你叫我的名字满山听得见,太丢人了。”

这位大当家,吴漾对她也恨不起来,听说她没来山里以前,流民之间还要分个三六九等,有些老弱妇孺就成了欺负的对象,像曹阿婆,儿子被杀了,儿媳妇被抢走了,带着两个小孙儿差点饿死在河边,是游历到此的范垚救了他们。

不过没人知道她的真实身份,连姓名也不确定真假,只知道她有一身极好的功夫,山里那些坏人和刺头被她收拾地服服帖帖,于是这位侠女成了一呼百应的山大王。

她窜到吴漾面前,因高了阿漾许多不得不歪头瞧她,“阿漾,那我说件让你高兴的事?”

“什么事?”阿漾多少猜到了。

“你很快就能见到你家大人了,按张用修信上所说他现在应该已经出发。”

“真的吗?”吴漾的眸子里有了别样的光彩,那是对山上任何人都不曾有的光彩,不是客客气气、善良温柔的光芒,是种依恋。

范垚又开始羡慕张用修,“嗯,开心吗?”

吴漾笑着点头,小声嘟囔:“开心。”

“啊……我不开心……”范垚仰天长叹,“阿漾要是能装进袖子里就好了,我就带你去游山玩水。”

没人疼没人爱的时候不觉得,现在大人记挂着她,这位大当家又对她很亲切,吴漾在想自己是不是从此转运了。

“谢谢大当家厚爱。”

范垚手下一痒,捏了捏她的脸蛋,故意道:“本来,我还有件事拜托你家大人来着,罢了……以后若是有机会,我一定要去喝你们的喜酒。”

……

明日张用修就要动身了,张家老太爷不放心,特意嘱咐了大夫过来看他的伤。

老大夫施过针,轻拭掉张用修头上的细汗,“大人,您肋下的伤没事了,就是您的腿……”

张用修自己理好中衣,“大夫但说无妨。”

“您这腿已经落下了病根,想要完全恢复恐怕不易啊,不过八成老夫倒是有把握,还是那句话,能不动这条腿就不动。”说着又把手杖递给张用修,“能用这个就用这个。”

八成?老天待他还真是不薄,“好。”

张用修拄着手杖去拿雕花衣架上搭着的外袍,大夫要帮他,被他摆手拒绝了。

这位大人也算是老大夫的“常客”了吧,见他不把自己的身体当回事,不禁出言再劝几句,“什么时候方便,让您贴身伺候的人跟我学几手推拿,每晚睡前给您捏一捏,日久天长总是对您的恢复有好处。”

“好。”

老大夫最怕碰见张用修这种嘴上配合但动不动就没了人影的伤患,实在是让人头疼。

“那老夫告退了。”

“慢走。”

老大夫把挽起的袖子放了下来,提着药箱躬身告辞。刚走几步见张大人身边的黑脸护卫行色匆匆与他擦身而过,心道这还有个更不听话的,右手是不打算要了。

“大人,宫里召见您。”凌旭停在房外道:“说是便服即可。”

张用修应了声“知道了”,挂好腰上两侧的佩玉。圣上这么急着召见他不见得是好事,天子脾气上来的时候,是万万耽搁不得的。

那位老大夫年纪大走得慢,听见身后有脚步声便往后瞧了眼,刚嘱咐少动拄杖的张大人快步从他身边经过,面色凝重,眉间似有千钧压力。

唉,医者难为啊!

郭淮等在马车上,张用修刚进去,他马上道:“今早弹劾高凛越级奏本的折子直接递到了圣上面前,里面还提到陆旻与你的关系……”

张用修略一思忖,“陆旻那个朋友叫季昀,据我所知他是齐家的谋士,他动作这么快?”

“很有可能我们从金州回来之前他就已经注意到了。”

张用修眉头蹙在一块,偏偏是动身之前出这种事,“如果是这事不足以让圣上生气,还有其他的吗?”

京州连着几日暴雨,雨一停又很快热起来,透蓝的天上悬着一轮火球,连云都晒得无精打采的,好在通道里的过堂风还算凉快,让迎着日头步行的张用修不算难熬。

圣上嫌蝉鸣吵得慌,影响他潜心炼丹修道,宫里的太监们忙着上树捉知了。张用修站在殿门口看他们爬上爬下,殿院里的小太监注意到他,赶忙上前恭敬地道:“张大人。”

张用修的神思从树上落回了人间,随两个近侍入了正殿,两人同时侧身各推一扇门,冷气扑面而来。

屋内,朱炤膺只着一件中衣,领口还大开,露出里面玉色的肌肤,上面有星星点点粉色的痕迹,张用修移开视线躬身行礼。

朱炤膺见张用修领口扎得紧紧的,头发一根不落地束在玉冠里,嘴唇周边干净清爽,不像他顶着刚冒出来的青色胡茬,按说天子这样见臣下是十分不妥当的,但不上朝的时候他总爱随心所欲。

“真羡慕用修你不会苦夏。”朱炤膺本就怕热,又因服食丹药照比常人更容易燥热,屋里四个角都放了冰块他也不觉得凉快。

圣上语气亲切自然看不出什么异常。

“臣体质偏寒。”张用修的眼睛自然而然地避开圣上身上类似昨夜情动的痕迹。

朱炤膺仿佛自言自语一般,“叫你来也没别的事,朕想了想,还是放心不下。”

“臣愿为圣上分忧解难。”

“他们是朕的子民,可他们想推翻朕,朕一想到这个事情就寝食难安……或许只有他们不在了朕才能高枕无忧。”

朱炤膺不会时时想起来给张用修赐座,张用修只能躬身垂首静听圣训。

“朕相信有些人只是被裹挟,朕只要领头的人,敢跟朕谈条件,跟朕?朕啊!”

至此,张用修彻底明白过来,范垚拿吴漾迫他跟圣上谈条件的事已经败露。他敛袍跪下,毕恭毕敬道:“臣的错。”

朱炤膺居高临下俯视跪地不起的张用修,他既没否认也没承认,只是百无聊赖地转动指头上的红玉佩韘。

久到朱炤膺自己都烦躁起来,才懒洋洋地开口道:“这件事,朕依然相信用修你能办妥。”

一句话抹干净前面所有的功劳,现在的张用修变成要戴罪立功才行。

“臣尊旨。”在圣上面前张用修向来隐忍,情绪也藏得好。

“好,用修,你要让朕高枕无忧才行。”

这些恩威并施的话张用修总要多听上几遍圣心才安。

“臣尊旨。”

朱炤膺突然觉得周身空落落的,开口叫住退到门口的张用修,“张用修。”

“臣在。”张用修垂着头。

“你和朕打小就在一块读书,朕自认为待你不一般,千万别让朕寒了心。”朱炤膺这一刻是希望他能抬头看看自己的。

“臣明白。”

御前不能拄杖,腿跪得久了膝盖里钻心地疼,张用修很难再保持优雅从容的步伐,他几乎是步履蹒跚走到宫门口的,凌旭上前见他脸色极差,“大人?”

张用修眸光落在掌心上,一路再没开口讲过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