迈过北中门,张用修秀颀挺拔地出现在廊道的拐角处,紫袍玉带,白绫袜黑皮履,远远地走了过来。
两个廊道里洒扫的小太监说起了悄悄话。
“最近张大人来宫里来得挺勤啊。”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张大人少时做过圣上的伴读,和圣上是少年情义,自然待他不一般。”
“是吗?难怪。”
……
圣上坐在龙椅上好整以暇地品茗,他英俊阴郁的面庞半掩在热茶的氤氲里。
小太监轻手轻脚地开了门,张用修迈步而入,一如往常的端方持重。
“臣,恭请圣安。”张用修不可避免地看见了扔在地上的奏章,他极快地收回视线,垂手躬身立在原地等候问话。
身后的门缓缓关上,暖阁里除了他们君臣二人,只有一个近旁伺候的大太监谷大信。
圣上与张用修年岁相仿,但他惯用丹药,不知是否虚火太旺,一圈眼袋显出倦态,对着眼前这位差不多日日见面的臣子若无其事地开口道:“用修,捡起来看看,上面说的都是范垚如何作恶多端,如何不把朝廷放在眼里。”
“是。”张用修面不改色恭敬应道。
不待张用修弯腰,谷大信上前拾起奏章双手递到他手里。
张用修翻开一目十行。趁这功夫,谷大信多瞄了他一眼,不得不承认,紫色的圆领官袍穿在其他人身上是平庸,穿在张用修身上就是清雅的仪态和风度,袍衫露出白色的罗质中衣交领,愈显他骨秀格高,这样的气质在京州都是少见的,加之他数年如僧人一般茹素清修,身上气息清冷,绝非那些附庸风雅之徒能比的。
“朕很好奇究竟是你说谎还是他们说谎?”朱炤膺语调慵懒,有意拖长了尾音,仿佛是笑着问的。
天子开门见山地质问说谎否,就算是笑腔,换成别人早就吓懵了,而张用修是御前出了名的稳妥。他合上奏章,转手交给谷大信,一双平阔修长眉只微微蹙了蹙,抬头对上圣上喜怒不显的目光,淡定坦然。
“荆襄匪众,范垚的势力之外还有其他人,极有可能是把别人作的恶算在了范垚头上。”
圣上看重张用修,除了往日的情意,还有一点,这人从不在自己面前高谈阔论,更不会哭天喊地以表忠心,说来也奇怪,他慢条斯理地说几句话就是比那些红脸高声动不动就以死相逼的人管用。
天子看了看地上的奏章,又瞧了瞧长身玉立的张用修,不无为难道:“你们各有各的道理,朕要信谁?”
张用修目不斜视,不紧不慢道:“臣一人之见,恐难概全,不若再派人去两地查勘定夺。”
一个“再”字成功勾起了圣上的心思,“哦,对了,朕想起来了,你的案子查得怎么样了?”
张用修先是伤了腿,后又在回京州的路上遇袭,两件事加起来不得不让人怀疑有人别有用心阻拦招揽。
张用修道:“尚未结案。”
非是办案衙门的错,应该是有个极妥帖的人好好做了善后,让人无从查起。
张用修又道:“不过,臣身边的护卫凌旭与带头的人曾交过手,那人身上的衣料稀有,身份非富即贵,且精于剑术,若是遇见应该会认出来。”
朱炤膺眉峰一挑,“哦?上次怎么没听你提起?朕记得你那个护卫身手极好,怕是朕身边的都不及他。”
“不过他这次遇到了高手,右手受了重伤,恐怕是废了。”张用修语气平缓,极尽克制。
“竟是这样……”
朱炤膺若有所思,他倒不会真的替一个护卫感到惋惜,能让凌旭受此重伤必然是个使剑的高手,当世厉害的剑客大多是从小研习剑术师从大师的贵族,再结合张用修强调的非富即贵,圣上已然有了些许猜测。
谷大信心下纳闷,张大人这是要对谁下手?平素他可鲜少做这种给人埋祸端的事。
不过,天子跟前哪有心慈手软的,圣上生性多疑,有时候众臣之间的博弈就是看谁在君主心里埋的怀疑的种子生根发芽。
“朕让他们抓紧时间查。”朱炤膺看似随意瞥了谷大信一眼。
谷大信心领神会,立即道:“奴婢这就交代下去。”
张用修心照不宣,朝圣上躬身,“谢圣上。”
敲打和甜头朱炤膺给够了,丹药的劲儿一过,他的腰眼又开始酸疼,瞬时意兴阑珊,摆了摆手,“用修,你先回去吧,朕有些乏了。”
“臣告退。”
张用修踏出正殿,待散尽了在暖阁里沾上的龙涎香才迈步离开。
朱炤膺瞧着他离开,喉咙里轻哼了一声。这声轻哼连跟在他身边十多年的大太监都没咂摸过味儿来,细品品,圣上好像也不是恼也不是不恼。
“张用修这人揣着恭敬实则冷漠啊……”朱炤膺长叹一声。
谷大信闻言一惊,圣上对何人又爱又恨过,他偷摸觑着圣上的脸色,“奴婢听说张大人又要娶亲了。”
朱炤膺眸光微闪,“是吗。”
谷大信陪着笑,“奴婢也是听说那位姑娘长得极美,惹得张大人还没成亲呢就急着藏在别院里了。”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百官的小道消息都是经过谷大信的手给到圣上,所以他知晓这些并不稀奇。
朱炤膺却是一乐,神情意味不明,“真的?”
“千真万确。”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别院藏娇,亏他做得出来。”朱炤膺闭上眼睛合计了一会儿,才慢悠悠地开口。
……
张用修刚从宫里回来,管家候在门口,躬身见礼,“三爷,老太爷喊您过去一趟。”
“知道了。”张用修未换衣径直去了老太爷的院子。
老太爷得闲正逗着他养的鹦鹉,老远瞧见一袭紫红,待张用修走近,“见过圣上了?”
“见过了。”张用修坐过去,宽袖往上挽了两折,伺候起他爹的茶水。他这人冷淡却是个心细的,若是愿意对谁好,那会周到那人心坎里去。
“听以前的同僚说,你最近的动静有点大啊。”
在此之前张用修虽深得圣宠却为人低调,朝中亲近之人更是寥寥,近些日子他频频进宫面见圣上,这是有人看不过去找老太爷给他过话。
“今日见圣上说了什么?”
“有人奏本范垚作恶多端自立为王,圣上问我怎么回事。”张用修看上去并不意外下旨的关头有人动摇了圣心,他面色沉静,情绪并未受此影响。
张老太爷有时候喜欢他这小儿子的处变不惊,有时候又觉得这人跟个锯了嘴的葫芦一般,只说完他自己想说的,明知道你着急还是一言不发。
老爷子耐心没那么好,带出几分恼意,“你怎么说?”
“一人之见,恐难概全,请求圣上再派人查勘定夺。”
老太爷觉着张用修这么回答倒也没错,“你若有心促成此事,当时回来就该立即着手,圣上生性多疑,时间越长,犹豫越多,正好给了别人运作的机会。”
张老太爷一语中的。
“范垚想替下面的人要回之前被侵占的农田。”这才是让张用修难办的地方。
张老太爷颇为意外,“那是个草莽,你怎么也糊涂了?哪有跟圣上先要承诺后办事的。”
再说流民成匪多少和圣上推行的皇庄有关,谁敢当面打天子的脸。
见张用修又是不发一言,老太爷不知内情,故而摇摇头,“被人牵着鼻子走,犯蠢了你。”
“是。”张用修如何不懂,可范垚是个认死理的,阿漾还在人家手里,他投鼠忌器,不得已走了步迂回的笨棋。
“让贵族把地吐出来是不可能的,放任不管,流民越聚越多万一发展成了动摇根本的规模……”老太爷搓了搓干燥的手心,目光定在张用修脸上,“招揽又要忌惮范垚会不会是下一个镇南王。”
也难怪圣上二心不定。
“而且,圣上没见过范垚,都是从你口中了解,圣上若是因为信任你做了决断,将来范垚势大,你的下场可想而知,这事你陷得太深了,我劝你趁早作罢。”
张用修不置可否,手下煮茶的动作并不见停,在他看来事情难是难了些,但不是不可为。
老太爷见他不应,火气上涌,自己这个儿子正事上还从没让他这么操心过,怎么突然任性起来了。
“你当真以为我不知道你的打算?”老太爷指着站在张用修身后的凌旭,“人是我挑给你的,他什么功夫我心里有数,能把他右手废了的人不多,你肯定已经知道是谁了,但是我明告诉你那人你是碰不得的。”
老爷子果然是老爷子,退出江湖依然看得明明白白,直言:“这个亏你就吃下吧,我们张家走的就是仰仗皇权的路,谁坐在龙椅上我们就效忠于谁,到了这代也只有你这么一个出类拔萃的,你若是折了,我们很难东山再起,所以就当我这个当爹的求你了,安安心心做你的官。”
当初,谁能想到最后是朱炤膺这个名不见经传的皇子坐到帝王龙椅上,张用修做过他的伴读,张家更是又出钱又出力,有这份旧情在,张用修官居首辅指日可待,所以老太爷不想他折腾。
张用修舀出一木勺茶水,倒入他爹的茶盏里,“爹,您说的都对。”
然后呢?他又不吭声,老太爷压不住窝火,“那你倒是给我个准话啊!”
“爹,这回我恐怕不能听您的,荆襄的事我一定会管,张家重诺,我答应了就得做到。至于对我下手,我命大可以不与他计较,但我绝不允许在意的人因我而受伤。”是人皆有三分底线,张用修让尽了七分便不会再让。
知子莫若父,这人说到做到,张老太爷顿时脑仁儿泛疼,非常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