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之红绡:唐枕是最好的客人。
青楼窑馆被取缔了,所有风尘女子都被消了贱籍,有的被遣送还乡,有的在官府的安排下?另找谋生的活计,有的嫁了人相夫教子。
红绡是不愿还乡的女子之一。她从小就被父母卖到青楼,除了吹拉弹唱,她什么也不会,家乡也没有她在意的人了,她还回去做什么呢?
于是红绡就带着自己多年攒下?来的一点积蓄,乘船来了京都。京都繁华,生存不易,红绡的积蓄并不足以让她衣食无忧地活下?去,于是红绡又捡起了老行当。别会错意,她没有继续做妓子的意思,况且如今不论嫖的还是被嫖的都是犯法,平民百姓揭举了还能得官府赏银,她才不会做这?种赔本的买卖。
身为曾经的花魁,红绡无论弹奏技巧、歌喉还是舞姿身段,都是拔尖的那一类,她在酒馆里唱一日,就能抵她数日的吃食嚼用,自然,她没以前风光了,也不像曾经那样山珍海味吃着,绫罗绸缎穿着,一条颜色素净的布裙,一张未施粉黛的素面,半点没有曾经艳压群芳的花魁风采。
但红绡乐得自在,有时候唱着唱着,想起青楼被查封那一日,老板哭得像死了爹妈的惨状,便忍不住笑出声来。
只是她在外行走得久了,便难免遇上几个故人,比如今日,在茶楼里唱着客人点的曲子,忽然就听见一个男子的声音,“哟,这?不是昔日花魁红娘子,怎的沦落到这个地步?”
红绡抬眼一瞧,见到对方后微微一笑,“原来是宋公子。”
宋公子分明才二十余岁,肚腹却挺得老高,活似怀胎八甲的妇人,眼下青黑、脚步虚浮,一看便是沉迷声色犬马之辈。
红绡每每看见这?些人,都不免想起唐枕来,同样是纨绔子弟,怎么唐枕就是天上的云,这?些人就是地上的粪土,踩一脚都嫌膈应呢?
不,她怎么能这样想呢?唐枕是什么来历,如今是什么身份?这?些人也配和他?比?
不管心里是什么想法,红绡面上都带着笑,她从不会对任何一位客人摆脸色,当下?起身施了一礼,“宋公子别来无恙。”
宋公子一对眯缝眼在她身上来回打量,视线黏腻得像一条拖着黏液的爬虫,“红娘子如今这?也过得太苦了,从前多少人捧着千金想见你一面不得,现在却待在这破茶楼里给一群下九流取乐,可悲可叹啊!”
红绡配合地露出黯然神色,“可不是么?从前绫罗绸缎随意穿,燕窝吃一碗倒一碗,现今只能将就些粗茶淡饭,还要?自己浆洗衣裳,我?这?一双手,都粗得不能见人了。”
即便没了脂粉修饰,但红绡一张脸还是美的,宋公子在她脸上来回打量,听到这话就想伸手去摸她,红绡却娇笑着拿团扇拍他?一下?,“公子这?样孟浪,是想纳了红绡回家么?”
宋公子嘿嘿笑起来,“有何不可?”
红绡一下?惊喜道:“当真?”她眼泪说来就来,“不瞒公子,我?一个弱女子,离了楼里如何活得下?去,原先也有不少自称钦慕我?的公子老爷,可是他们一听我说起那件事后,就再也不来寻我?了。”
红绡对于宋公子而言就是一块还没吃进?嘴里的肉,看着还是垂涎的,听她这?么说,他?不甚在意道:“什么事?”
红绡期期艾艾看他?,“就是那一位。”她指了指上头,“如今宫里那一位,他?曾是奴家恩客。”
宋公子一呆,反应过来鄙夷道:“你要?编也编个像样的,谁不知那一位宠娘娘宠得跟心尖肉似的,再说娘娘美若天仙,那位能瞧中你?”
宋公子这?么一说,红绡便面露委屈,“宋公子,我?哪里敢瞎说?再说那都是好几年前的事了,谁没有个年少轻狂的时候,您若是不信,只管遣人回安州打听,想那位年少时,可是隔两日就会来寻奴家一次。”
宋公子原本以为红绡是为了自抬身价编瞎话,可是见她这样信誓旦旦,他?也怂了,方才还恨不得把红绡搂紧怀里,现在半边屁股已经离了凳子。红绡只是一个妓子罢了,但她若真是唐枕年少时包过的,给宋公子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把这?人抢回家里,谁知道唐枕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
难怪红绡这样貌美,却至今没人打这?个主意。宋公子越想越不妙,嘴上却还是道:“可怜了你,大好年纪只能寂寞度过,若不是顾忌那位,我?真想做个知心人伴你左右。哎,你以后也好好过日子,就不要?念着我?了。”
红绡掩面啜泣,“宋公子这?份心,红绡一辈子都铭感五内。”
两人虚情假意地说了几句话,宋公子便急匆匆走了,从此再也没有来过。
红绡则收了琵琶,慢悠悠地回家。她一路走一路回想宋公子那个眼神,又忍不住笑出声来。
这?些个虚情假意的男人,果然都是一模一样,他?们把她当个消遣的玩意儿,竟然还以为她会真心以待?可不可笑?不,在他们眼里,她是不是真心又有什么所谓,他?们只要一个听话好用的玩意儿而已。
今年欢笑复明年,秋月春风等闲度。
只有那些客人才能伤春悲秋,像她们这?样的妓子,若是不笑,哪里还有饭吃?
他?们以为没了青楼,没了花魁之名,没了那些公子哥儿争相追捧,她会黯然神伤失意落寞,他?们以为她如今是落魄的,然而她如今比过去的每一天都要快活,只要日子过得好,稍稍顺着他?们演一演又有何妨呢?让他们自己陶醉去吧!老娘要?把这?个笑话讲给姐妹们听!
红绡颠颠进?了家门,将琵琶往炕上一搁,心情极好地哼起歌来。
同住的姐妹听见她回来的动静,问她笑什么,红绡便把宋公子那头猪说出来给姐妹们取乐。
这?些都是不愿回乡的可怜人,她们抱作一团住在这里互相照应,此时听完也都笑得滚做一团,打眼一看,没一个直得起腰。
红绡兴致不减,“那姓宋的还以为我?会想着回去青楼,我?呸!老娘要?真被困在青楼,只怕都活不过三十岁!”花魁之名说来好听,不过是老板手里特价而沽的工具,只要有钱,甭管什么老的烂的臭的丑的,你都没有抗拒的权力。年华最盛的几年倒还有谈判的筹码,可等过了那个年纪,一样是被糟践的命,因为男人永远只爱年轻鲜嫩的身体。
青楼拿走了你最?美的年华,用你的身体赚够了钱,还要?将你剩下的价值榨取得一干二净。等你老了,来找你的客人少了,你就只能一步步往下?跌落,最?终被鸨母打发到最下?等的窑子里,然后带着一身脏病,在别人的冷嘲热讽里凄凉死去。
红绡见过太多这?样的下?场了,也见过太多为了逃出这种命运拼命讨好男人祈求他?们赎身的姐妹,都是可怜人,可是可怜人不会被可怜,无论是什么男人,无论是能掌握她们命运的,还是只能站在外边窥看的,他?们都只拿她们当做取乐的玩意儿。
红绡忽然听见一个姐妹问,“那位,当真是你的恩客?”
“红绡姐姐说说呗,听说那一位年少时是个风流浪子呢!”
那一位……唐枕。
红绡陷入回忆中。很多人都说少年时的唐枕是个浪荡子弟,可是红绡知道他?一点儿也不浪荡,没有一个浪荡子弟进?了姑娘屋子,却不谈情说爱不动手动脚,只是正正经经听曲的,听着听着还抢过她的乐器自己唱起来。
其实没有人知道,早在唐枕见过她以前,她就认识唐枕了。
那时候,她是跟着前任花魁学的技艺,花魁当时已经不是花魁了,好在琴技高绝,不至于被当做赚不了钱的废物丢去下等窑子。
花魁告诉过她,等她长大了,拼尽全力也要?抓住唐枕这?个人。
那时的红绡不明白,因为唐枕那时候虽然已经是花楼的常客,可他那时候也才十一二岁,她觉得他?是个跟其他男人一样的下?流胚子。
花魁只是摸着她的头发告诉她,“因为他会把你当个人看。”
当个人看,而不是一个取乐的物件。只要他?常来,老鸨就不会逼着她们胡乱接客,她们就不至于得那种病落个肮脏死法。
后来红绡长大了,按理说,她应该会爱上这?样一个时常来看望她的正人君子,很多人都会这?样以为。
然而只有红绡自己知道,唐枕是个一窍不通的木头,她也不爱他,她只是看出他是个好人,她只是明白,只要入了他?的后院,她就能安稳地度过下?半辈子。
后来她才知道,原来他不是一窍不通,只是不乐意将这?一窍用在她身上。
不过这?都不重要?了,她成了他?的子民,她终于得到了她想要的庇护,她终于有了良籍,她终于能安稳地度过下?半辈子。
红绡抱起琵琶,轻轻拨弄几下?,“他?啊,的确是个浪子,只摘一朵花的浪子。”
琵琶声响起,缠绵悱恻,红绡听见姐妹们问她,“隔壁那汉子今早又问起你了,瞧着真心想要取你,也不介意你的过去,你怎么打算?”
怎么打算?红绡摇摇头,“我?终生不嫁。”
她已经见识过世上最?好的人,也见识过最?真的情谊,此生无憾了。
姐妹着急了,“那你老了怎么办?将来谁来养活你?”
红绡就笑起来,“皇后数年无所出,陛下?不也敬她爱她。外边孤儿那么多,我?也效仿皇后养一两个。”
姐妹笑话她,“陛下?来历不凡,你总不能因着多年前与他有过一段,就抱着念想一辈子不放了。”
“胡说,我?哪里与他有过一段?”红绡赶紧澄清,“我?要?真跟他?有过一段,早显摆去了,何至于坐在这里?他?就是个只会听曲的木头,我?才不稀罕他?。”
姐妹们纷纷笑话她,红绡也不恼,继续弹唱。
歌声飘出屋子,飘过河岸,比雨丝更缠绵多情。
红绡想,她不嫁人,不生子,她要读书,要?写词作曲,要?唱遍这?盛世河山。
——后世,史书提起唐枕时,偶尔会有学者捎带一句,同一时代,有个风尘出身的女词曲家,生前默默无闻,死后词曲作品广为流传,风格时而壮丽,时而婉约,为文艺界做出了杰出贡献。
作者有话要说:按理说啊,红绡这么个曾经觊觎过男主还付出过行动的女配,应该要被打脸的。但是我发现我没办法去写一些打脸情节,因为我内心对这些人产生了同情。我同情红绡这种人,同情在那个极端南拳的社会环境下境遇更凄惨的妓子,所以虽然她的戏份少到几乎没有,但还是给她写了个番外。唔。
我觉得晋江现在非常好,完结标准打上去不影响番外更新,换做几年前,得把完结标签改成未完结,然后才能更新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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