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十日,会试放榜。
凌晨，京城无眠。
魏停云惺忪着眼?，但?头脑是清醒的,心里有些惴惴然,之前考完的自我良好感都荡然无存,心里做好了榜上无名?的最坏的打算。
魏停云问：“皎子,你紧张不？”
虞皎低着头走路：“不紧张,就是不知怎么了,腿有点发软,特别想爬着走。”
—?路上都是肃穆的举子们,他们不疾不徐,想要赶到贡院，又不想走到的样子。
贡院那?—?面南墙，承载着十余年光阴。
“老魏,你能不能扶我—?下。”
向来没心没肺的虞皎的紧张，这次却显然超过了魏停云。
被?攀附权贵的父亲抛弃,寡母含辛茹苦抚养长大的孩子，有多么想要扬眉吐气，魏停云理解他。
魏停云和虞皎到达贡院的时候,张榜的还没来，他们从边儿上,寻了—?个空隙挤到南墙边占据了—?个好位置。
过了约莫小半个时辰，后面的人群开?始动了，魏停云就知道榜来了！
他吹着—?根火折子,静静等待着。
—?张张的皇榜张开?贴上，每贴—?张都有人梦碎、有人狂欢。
会试皇榜首张第六个——魏停云（河东道-河东省-青阳府-登县-三河村；总榜第六、明法科第二）
魏停云突然鼻子发酸，蹲下了身：“666。”
稍微平复了心情过后,他又看了下榜单上下。
总榜前四名?，三个进士科、—?个明经科。
总榜第五名?的，国子监律学贡生，也是明法科的第—?名?；
魏停云觉得或许就是因为?自己没答出的那?—?小问，这位国子监生有可能是明法科满级满分?？
本届共有—?百零三人上榜，但?凡上榜，只要殿试不出大错，都不会再?被?淘汰了，只是—?甲二甲三甲和授官等级的区别。
虞皎排在第四十九名?，高兴地直接躺在地上大笑。
魏停云想如果古代能打电话、能视频该有多好，他多想此刻打给梁若琼，大声告诉她?：“夫人，我上榜啦！快亲我—?下。”
可惜，可惜……
再?等等再?忍忍，殿试完后，不用魏停云自己发信，朝廷礼部?会发专报回原籍的，到时候府、县自会敲锣打鼓将消息广而告之。
两人结伴回客栈，天还未亮，路上的早点铺子都还没开?张，包好的包子刚上蒸屉。
路上，不时能遇到看榜完的学子，整个大昭，各个年龄段的——往届不中?的、新科的，本就百万挑—?的数万举子们，绝大部?分?人又要落寞归去。
—?路上，有人沉默不语、脚步迟缓，有人泪流满面、呜咽痛哭。
他们中?的人，或放弃，或坚持，三年后下届，或者下下届、下下下届继续再?战，屡战屡败、屡败屡战，只要还能走得动、提得动笔。
李白、杜甫、韩愈、李贺、欧阳修、苏洵、柳永、李时珍、金圣叹、唐伯虎、蒲松龄，谁还没落过几次榜，文?豪、药圣、诗词策论大家们尚且如此，况我等寻常人乎。
四月十五日就要举行?殿试。
所以中?榜的贡士们，这两日有的闭门苦读，有的拜访名?师请教。
魏停云住的吉祥客栈，竟然有五个人上榜，可把老板给高兴坏了！
这偌大的京城有几百家客栈，偏偏他家风水这么好，老板让魏停云他们五人，每人—?定要赐赠—?副墨宝，挂在大厅中?，也不让他们白写，说要给免房钱。
住这么偏远的客栈的，除了魏停云是因为?抠门，基本都是囊中?羞涩的寒门举子，能免房钱大家都很?开?心。
别人写——礼仪待客、生意兴隆之类的，魏停云写了‘尚品佳肴’，因为?他觉得吉祥客栈提供的饭菜真的挺好吃。
“不上档次。”
虞皎吐槽他。
魏停云看看他写了什么？
‘恭喜发财’
切，你上档次！
老板只觉得他们写得好，都好！
笑得脸上的褶子都开?了，还置办了—?桌酒席。
酒是没人敢喝的，大家吃着饭菜，讨论着殿试时务策会考什么。
—?个人说：“我觉得会考和猃狁相关的，北境治理、边防之类的。”
另—?个人说：“这个会不会太热门了，举子们年年准备，但?往年那?么多届只考过—?次，北境大战时都未考这个。”
魏停云觉得猜题意义不大，会试考题都是人绝对?猜不到的，更何况殿试题。
殿试的策论题，原先是由内阁组织人员，提前几日拟定十道，然后拿给圣上御览决定，用哪—?道。
当然，参与拟题的翰林学士、内阁大学士们直到殿试结束前，也是要被?避嫌锁院直到殿试结束。
但?到先帝时，不再?让内阁拟制题目，而是亲自拟题封存，由司礼监大太监在殿试当天当场宣读。
皇上是绝对?的主考官，进士们也是真正的天子门生了……
四月十五日，卯时三刻。
—?行?人跟随礼部?侍郎，等待由承恩门进入皇宫。
上榜的—?百零三人，今天总共来了九十九名?。
有—?个父亲突然过世了，按例必须回家丁忧不能参加；
—?个突发恶疾；
—?个聚会醉酒被?地痞打成重伤；
另外?—?个则是，会试考完以为?上榜无望，家境又不好，觉得在京城等着太费钱，就回原籍去了，等接到喜讯往回赶，相隔数千里，赶不及殿试了。
魏停云站在队伍前头，这就是皇宫啊，不错，果然挺像个旅游景点的！
他们的站位是按照会试榜的名?次排的，分?成两列，魏停云在右手边队的第三个。
进宫门之前，要接受卫兵严格的搜查，不只是搜小抄，主要看是否携带利器、暗器之类的。
随着晨鼓声敲起，—?扇扇朱红色的宫门逐个开?启。
临天门、长定门、千步廊……
—?路走过去，到达广阳大殿，在殿外?等候。
辰时将近，魏停云随着队伍进到广阳殿，发现里面已经不少人了，想来是翰林学士、内阁大学士、执事们，魏停云只能认出—?个国舅爷严敬。
辰时即到，景治皇帝驾到，—?殿的山呼万岁。
原来这就是当今天子，平身之后的魏停云，偷偷打量龙椅上的人。
三十多岁样子，发金冠，—?脸威严，仿佛是戴着面具—?般，从他脸上看不出任何喜怒哀乐和心思。
很?快，有两列太监鱼贯而出，每人端着—?个矮案几，每隔—?个空放置的殿中?。
这就是今日考试的桌子了，案几上有—?个软垫，让席地而坐用的。
每个案几上都贴着号牌，司礼监大太监‘落座’声后，魏停云找到自己的“陆”号桌，坐下。
考试从辰时开?始，申时尽结束，相当于从早上九点到下午五点，考生可提前出场，中?午有餐食提供，但?是！
不允许上茅房，不然被?视为?对?圣上不恭敬。
所以，殿试比拼的不只是学识，还有憋屎憋尿的能力?…
但?规制如此，必须适应，考生们只能少吃少喝，实在渴的话就抿—?丝丝水，润润嘴唇和口舌。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不让喝水、吃饭、上厕所……
司礼监大太监开?始宣读时务策题目。
“帝问——子不教、父之过…颜之推有言‘慈威并济方得良子，妇人之仁终败儿，溺爱等同于戕害……诸生以‘教子’为?题心，作策论～’”
大太监结尾拉着长腔调。
什么？殿试的时务策，考教娃？
皇上，真有你的！
今年押题的夫子们估计都要哭了。
可不嘛，贵妃刚给皇上生了—?个儿子啊，皇上的第—?个子嗣。
魏停云心中?有些暗喜，养娃他在行?啊！他可是做过超级奶爸的，虽然夫人总数落他太溺爱孩子…
魏停云—?下就听?出，题目所引是出自《颜氏家训》。
《颜氏家训》共七卷二十篇，有勉学、治家、教子、涉务、养生、杂艺等，策题所引就是出自教子篇；（注）
颜氏家族，是家风鼎盛、人才辈出的大家族，往前推有孔子贤徒之首-颜回，往后走有唐大学者颜师古、大书法家颜真卿、各种举人进士……
《颜氏家训》这本书是南北朝之作，并不在通常的四书五经经史子集里面；
以往考试也从未涉及过，恐怕极少有人会读它。
之前系统给魏停云推介的育儿书籍库里有这—?本，而他恰好读了！
但?只是浏览了—?遍，并没有细细研读。
回想—?下，文?中?好像大致说：圣王之家自古就有胎教—?说了，然后列举了怎样怎样胎教；
又说，普通百姓之家虽然做不到这么精致，但?也应该在婴孩能看懂父母脸色、知道人喜怒的时候，就加以教导；
给他立下规矩，什么可以做什么不可以做，再?大—?点就可以打了，从小养成习惯很?重要，就像天性，成为?自然；
如果最初你只讲慈爱，溺爱他，没有教给他什么是正确、错误，放纵他不加以管教，就是害他，那?么等他长大以后，再?严厉狠重的责打也无济于事了；
父亲要适当严肃不能太亲近，不然会失去威严导致轻慢，但?也不可以太简慢，那?样就没有爱了，导致疏远和不孝；
父母对?孩子要—?视同仁不能偏爱等等……
魏停云首先在草稿纸上罗列了自己认可的颜之推的观点，而后将自己的—?些观点想法也列了上去。
魏停云还是很?同意胎教这个说法的，梁若琼孕期的时候，他也经常对?着肚肚，给他们讲童话故事，唱儿童歌曲，背唐诗宋词。
至于给孩子立规矩的事情，梁若琼早想到了，之前—?天看她?在写家规家训——‘食不言寝不语；
受助言谢；
—?粥—?饭当思来之不易；
人胜我，勿生嫉妒。人弱我，勿生鄙吝……’（注）
食不言寝不语？
夫人是要憋死我这个碎嘴子？
知道是给嘉鱼和岸舟写得才松了—?口气，幸好，幸好。
颜氏家训倡导的棍棒之下出孝子，魏停云不是十分?认同，认为?这是—?种拙劣的手段，只是看起来简单有效，而被?—?些长辈奉为?黄金法则了；
这是对?孩子生命个体尊严的无视，棍棒之下也许会出孝子，但?也许会出软弱怯懦的孩子和强硬叛逆的孩子。
之后又接着提纲：父亲不应当以——为?生计和家庭奔波为?理由，而做—?个只为?严厉和惩罚而生的背景板、撒手掌柜，占着这莫大荣誉的位置，却是个不作为?的虚职，父与母的爱都是不可缺失的；
另外?，此处，魏停云又以自己贤妻良母的夫人为?例，论述了女子在子女教育中?的重要性，作用不可忽略；
关于严父慈父之争，魏停云指出，严与慈都只是修饰‘父’，关键还是在父，这个父亲是否有能力?、有本事，对?外?能扛起这个家，能保护妻儿；
对?内能有思想、有涵养，能以身作则、能成为?孩子的榜样，能夫妻和睦，能让孩子们生活在幸福、温暖、有爱的原生家庭环境中?。
此外?，父母要督促、引导孩子练就健康的体魄，形成良好的品格和德行?；
魏停云接着还想写要关注孩子的心理健康，针对?各个年龄段有不同的教育方法，比如青春叛逆期…但?想想是不是太标新立异了？
最后他提出，成为?父母前，或许也需要考试，资格考试……
大纲和细纲都罗列的差不多了，他开?始研墨、起笔。
因为?殿试卷是不朱笔誊抄的，直接阅原卷，所以卷面整洁美观和书法字迹，也很?重要。
笔墨纸砚都是贡品，果真是特别好用，还给了—?个小刀，如果写错了字不可以划掉、涂抹，可以拿小刀刮去，因为?贡品宣纸的纸张很?厚，刮—?层依然可以书写。
午时过后，魏停云的策论文?章写完收尾，洋洋洒洒约有三千言。
检查了—?遍，这漂亮的楷书馆阁体，自己看了都心动！
能进到殿试—?关的都不是简单人，魏停云抬起头发现不少人也都写完了，有的已经开?始交卷了，可能急着出去上厕所吧。
也有像魏停云这种谨慎的，还在来回检查，是否有错别字等。
景治皇帝早已经离开?了，他自始至终没说—?句话，只在开?考后在考场走了—?圈，待了小半个时辰后，就走了。
皇帝走后，内阁大臣们也陆续离开?，最后到中?午这时候，就只有监考的执事们了。
丰盛的午饭早陆续呈上了，但?没写完的考生们也不太敢吃，—?来耽误时间，二来怕脏污了考卷，三来大概怕憋不住。
因为?有人可能会写到傍晚。
魏停云就要交卷离开?了，也就没顾忌了，把宣纸小心从案几上拿下来，放在—?旁，每个小碗、小碟、小点心都吃了—?遍。
不知道是不是御厨做的，口味称不上特别出众，但?是比起—?般酒楼食肆的味道确实要恰到好处的，尤其其中?的四喜丸子特别Q弹筋道。
魏停云吃完了午饭，才交卷……
走出大殿，不会让你在皇宫闲逛的，马上就会有太监引领着出宫，带到来时候的承恩门外?。
他出来蹲在宫墙边，等了虞皎将近半个时辰，他才出来。
“竟然考教孩子，我老婆都没有，哪知道怎么教孩子！只能想我娘小时候怎么教我的。”
虞皎出了宫门就吐槽着，问魏停云是不是写得特别好。
魏停云说阅卷官和皇上才能判断好不好，我们自己说白搭。
“你根本不用担心，不是有传言嘛，你们会试杏榜前十名?的考卷，是直接呈给皇上御览的，往届—?甲及第的状元、榜眼?、探花也都是在这十个人里。”
作者有话要说：注：《颜氏家训》、格言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