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罚俸(2)

“你知道皇上早上起来第一件事干什么吗?”

罗伯玉瓜子嗑累了,呷了口茶,问魏停云。

魏停云:“上朝呗。”

罗伯玉胖手摆摆:“非也非也,是出恭啊。”

魏停云:呵,倒也是。

“那你知道他出恭的时候,会看邸报吗?你知道他看的什么报吗?”

“反正不是《青阳杂报》。”魏停云耸耸肩,“哎?你怎么知道皇上早晨起来看报纸?”

罗伯玉一副得意的样子:“我?岳父是镇远侯你知道的吧,我?妻妹在后宫,这点消息便利总是有的;

《阁曰》是大昭内阁出的,刊发京城、地方各衙门;

皇上和内阁也玩捉迷藏,他在内阁邸报房有自己的人,有新印出,都会秘送进宫,内阁很多大臣们估计都不知道皇上每天都看;

其实不?只是《阁曰》,地方上的各类小报,皇上他也派了专人搜集,之前江宁织造母亲过寿,摆宴席一千五百桌,宴宾客超万人,还嘚瑟的在《金陵闻目》登贺报,要?求头版附插画,画师在宴席蹲了一整天,画的那叫一个还原!

被皇上看到随即就锤了他狗头,他估计还在想破脑袋是谁告了自己……”

魏停云用奇怪的眼神看着?面前这个胖子,觉得他真是不简单。

罗伯玉说:“你现在只是个举人出身的九品小司狱官,推官可是同进士出身的七品正官,官大一级压死人,我?说过,你就好比弱鸡对豺狼;

这时候怎么办呢,找猎人对付他呀!谁是最厉害的猎人,皇上呀!”

罗伯玉一拍桌子。

魏停云觉得这老狐狸说的一点没错,但问题是《青阳杂报》的版面他都混不?上,之前投稿都被人撵了出来;

《阁曰》这种高大上的官刊,虽然接受各级官吏投报,但又?怎么保证他能被选上。

罗伯玉得意:“我?有渠道啊,我?妻侄在《阁曰》邸报房是书奉,搞一个迷你小版块给你,应当不?是难事。”

镇远侯岳父、后宫宠妃妻妹、内阁妻侄……

魏停云可算是知道罗伯玉怕老婆、一直不敢纳妾的真正原因?了。

“你是不是在想,我?这么有人脉关系和背景,怎么窝在国子监那么多年,都是个助教?”

罗伯玉笑眯眯的问。

魏停云:嗝…

罗伯玉神秘道:“你知道为君之道,皇上最爱用哪几种人?

一种是有大贤能的治世文武人才,她要靠这些人为他打理、稳重天下;

一种是不得不?用的背景厉害、皇亲国戚之人,要?靠这些人维护君位;

而最后一种是虽有背景,但兢兢业业、恪尽职守多年,不?结党营私、不?利用权势的清正之臣!”

他指着?自己:“你觉得他们谁能更得皇上信任,谁更能安安稳稳走得更远?”

狐狸本狐,服了服了,魏停云朝他拱拱手:“您真该去北边战场做军师。”

“言归正传,你快搞出一篇文章,加急送往京城,还能赶上下旬的《阁曰》,别忘了磕头拜师的事情,跟着?老师不?吃亏!”

罗伯玉临走又?装了不?少?魏停云的瓜子:“原来生瓜子这么醇香,铺子里都没有卖的,你自己种的么?还有没有,再给我?一些。”

魏停云从库房拎了一大袋子,罗伯玉笑呵呵的扛着?走了。

“夫人,你觉不?觉得,他特别像一只黄鼠狼偷了一只鸡,然后背走了。”

魏停云在铺子门口,看着?远去的罗伯玉。

梁若琼也看着?:“别说还真挺像的,就是这鸡好像太大、太沉了。”

魏停云回?到房中,考虑他现在确实是一只弱鸡,在他成为一只雄鹰前,确实需要?与这只胖狐狸一起谋食。

能在《阁曰》上露脸,是多少?官吏求之不?得的事情,不?少?人还重金找人代写;

而且现在知道了,能在皇上面前刷名字,对他将来百利而无一害。

梁若琼把孩子们都拦在外面,知道他有大事要?做,不?让他们打扰魏停云。

写文章是魏停云的强项,他不?能指名道姓告举推官,用甲乙代的方式;

陈述案子,描写到秦氏惨状,字字泣血;

写到秀才之家无耻行径,义愤填膺;

写到证人不敢作证的痛心疾首……

因?为《阁曰》不?可能给他大版面的篇幅,罗伯玉要?求文章务必短小精炼。

魏停云最后以一句法律谚语作结:‘一次不公正的审判,其恶果超过十次犯罪,因?为犯罪是污染水流,判决不公则是污染水源!’(注)

百姓不?再相信公平正义、天理昭昭,是何等可怕!

正义不?该缺席,也不?该迟到;

伤害发生的一刻,迟到的正义已是瑕疵的正义,但我?们仍要?追究,因?震慑、因?不?让不义再现……

文章写好后,魏停云又?仔细检查了几遍,和罗伯玉给他那个妻侄的信函一起放进信封,发了六百里加急件。

两三日后,应该就能抵达。

现在只需要?静待……

魏停云闭门思过三日后,再次去府衙上班,他以为自己会因?为这件事,受到同僚的排挤,但让他意想不到的是,大家都有些怕他?

也许因为他敢当堂斥骂推官?

不?得而知,总之没人敢怠慢得罪他了,连推官那里也没有什么打压他的动静。

魏停云抬头看看这两日的阴云密布的天空,他更怕如同这天色一样,是山雨欲来风满楼前的宁静……

尹惜萍半夜睡不好,一直觉得铺子外面好像有动静,怕有贼人潜进来偷丝绢。

她披上衣裳,叫上魏二风,魏二风拿了一根棍子;

尹惜萍擎着一根蜡烛,北风不时呼呼刮着,她用手掩住,不?让风吹熄。

透过铺子的门板缝隙向外望,门口牌匾的梁上赫然吊着?一个女人!

这骇人的一幕,日后很多年都是她的噩梦。

秦氏吊死在黄粱衣梦门口,还留有一封血书,痛诉魏停云这个司狱官不?能给他伸冤,害她走投无路……

白日里,人们都对他们指指点点,说这家的举人,年纪轻轻,就是个坏官。

秦氏能从牢里跑出来,本来就是司狱官的过失,这下又?死在他家门口……

魏停云被即时革除官职,等待都察院查核。

虞皎也听说了,从登县赶来看他。

“老魏,你说你放着好好的府学训导不做,做什么司狱官,你看惹祸上身了吧,这要?是再被革除功名就太惨了。”

虞皎替他着?急。

梁若琼沏了茶招待他:“月白兄弟,话是这样说,但我?觉得我?家相公做的没错;

要?是朝廷真的耳聋眼瞎,那这功名不?要?也罢,我?们有田有地,自己养活自己,不?昧着良心领它的俸禄;

只是可惜了相公寒窗苦读这么多年,还没有实现他的一番作为;

还有秦大姐的死,实在是‘我?为伯仁伸冤,伯仁却因我?而死’,相公他很难受,昨天还问我,他是不是不适合做官?

但我?知道他很快会恢复,会继续刚下去的,对吧相公。”

知我者?,懂我?者?,夫人也。

魏停云说:“就是!一切还没到最后,我?绝不?会做一条待宰的鱼,晚上我?就要扑棱扑棱去!”

魏停云从老检校那里打听到,秦氏的尸体停在刑科仵作房下辖的义庄。

入夜,他叫上虞皎一起。

“照你的说法,老子现在好歹是个县学副校长,还要?干这事,要?不?是看在乡试地震的时候,是你把老子从废墟底下扒拉出来的……”

虞皎作为人桩被魏停云踩着爬墙,在底下絮絮叨叨。

魏停云踢了一下他的脑袋:“别说话。”

“你再踢我,我?不?干了!”

魏停云上去后,又?趴在墙上,把虞皎拉上来:“我?去,你怎么重的跟个猪一样。”

“因?为还有我?…”

底下一个苍老的声音说,义庄的何伯正拽着虞皎。

两个人吓得都从墙头跌下来,魏停云觉得地软软的。

“你特么砸我身上了。”

虞皎觉得自己要?吐血了。

“你就是检校说得那个司狱官吧?”黑灯瞎火的,何伯点着了旱烟,吸了一口,“跟我?来吧。”

老检校打了招呼?

怎么也不?告诉他,省得这一番操作。

天气本就寒冷,到了停尸房,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只觉得阵阵阴风,也不?知道何伯是如何能做到常年生活在这里。

来到了秦氏的尸身旁,魏停云先鞠了三躬:“秦大姐,我?本来想为你伸冤,没想到却害了你性命,今天来查明真相,为你、也为我讨回公道,冒犯了。”

“何伯,检校说你是老仵作出身,那你能不能验出这个秦大姐真是自己上吊死的么?”

老仵作吹着一根火折子:“我?白日里就看过了,你们看——她颈下的痕迹,呈马蹄形,下方咽喉处颜色最深,两侧越往上逐渐变浅提空了,后方则八字不?交;

如果是被人勒死的,那痕迹不是如此,深浅该是均匀的,呈环形闭锁样;

而如果勒死后挂上还会多一道痕迹,这两道痕迹很难完全重叠,为两条走向不?同的沟痕;

而且她前衣有涎沫,臀后有粪便,应当也不?是被迷晕后挂上去的。”

“这么说,她真的是自己吊死在黄粱衣梦门前的么?那可怎么办。”

虞皎发愁的直摇头。

魏停云拿过火折子,照了照秦氏的脚底和裙摆,那日入夜前下了大雨,秦氏从牢里跑出来要经过一片树林,又?要?穿梭街道,裙摆和脚底如同在牢里时一样脏兮兮的,但却毫无泥渍。

市坊们在入夜后就会被锁上,所以她要?在傍晚前就从牢里逃出来,光天化日的监牢戒备并不松懈,如果没有人安排,她哪有这样的本事。

所以魏停云断定,是有人把她从监牢秘密带出来,在市坊门上锁前就到了西市,隐匿起来,入夜后将她带到黄粱衣梦门口,或胁迫或蛊惑,让她自缢。

可笑的是,帮凶们是粗枝大叶的,黄粱衣梦牌匾上杵出的梁柱,高度很高,没有辅助物,她连绳子都很难挂上去,就算用力扔上去套住,那也够不?着?打结和套上脖颈。

而秦氏被发现的时候,脚底下却空无一物?

所以,应当是有其他人在场,或是踩着?东西给她做好了绳套…待探查她断气后,没多做考虑,顺手又?拿走了垫脚的东西;

犯下这样的低级疏漏,魏停云猜测,垫脚的东西起初可能并未准备,而只是顺手拿的马车凳之类的随行物品?

他已将这些疑点罗列,写了陈情表交给了都察院,只是不知道他们会作何判定。

秦氏只是间歇性的执念,并不是真疯,在魏停云之前去牢狱里向她询问案情的时候,她还说三月的时候,她的刑期就到了,就可以出去了,正好春天花都开了;

魏停云承诺她,寒冬过去,春暖花开的时候,坏人都会遭报应!

是什么能让她心甘情愿赴死呢?

作者有话要说:注:来自法律谚语。

虞皎的小字——月白;曹宾——文宾;

魏家家谱排小字——忠勤济敦仁,福寿绵泽雨……

魏停云——雨凉

魏观林——雨浓

魏栖木——雨沐

梁登库呢,叫——满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