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吃官司

回到了三河村,魏停云拎着东西回家,男人们都没在家。

魏观林和魏栖木去庙会也还没回来,魏泰则带着三兄弟去挖河了,每年春天,都有挖河的徭役,疏通河道、灌溉麦田,长度是按人头摊派的。

当然,如果不想出工,也可以雇佣别人替挖,比如梁家,但绝大部分农家哪里舍得出这份钱,都是自己上阵。

尹惜萍看着儿子给买的东西,打心眼里高兴啊,忍不住在嫂子、弟媳面前夸奖自家孩子。

听得两个女人心里都酸溜溜的。

魏奶让媳妇去给男人们送茶水:“这么热的天,他们走时候就拿了一壶水,哪里够。”

魏奶正想指使尹惜萍。

“奶奶,我去吧。”魏停云自告奋勇。

魏奶想了想:“你还是在家读书吧,不然你阿爷又要说了。”

“没事,反正一会就回来。”魏停云说着拎起水壶就跑了。

魏奶欣慰的笑笑:“还是小子们腿快,咱家是七只虎,梁家再有钱有势,那也是人丁单薄。”

三婶胡巧,继方才被二嫂炫儿子孝顺扎了一次后,再次躺刀,气得回去就干了一大碗中药,因为喝的太快,直恶心,觉得做女人太苦了。

魏停云一路小跑到了河渠,深渠之上,远远的只能看到一个个黑黢黢密密麻麻的人头,晃来晃去。

这要是晚上,能把人吓死。

河檐上,有县里派来公差和里正在监工,每家的长度是按照人头摊派好的,但挖多深都是有标准的,想偷奸耍滑基本是不可能的。

魏停云沿着河渠走了好一会儿,才看到魏泰他们。

父子四人皆光着膀子,就是这样,骄阳烈日里脊背上汗珠不停的滑落。

魏二风依然是速度最快,每一铲子都虎虎生风:“爹,你歇会儿,我们干就行。”

古代人成亲、生孩子都早,魏爷虽然应了爷爷,但也才五十多岁,很是不服老:“你爹可不是个吃干饭的。”

他这话显然是说给一旁的魏三青听的。

魏三青一副不情愿,铲一铲子,歇十铲子。

队伍里还有不少女人的身影,寡妇作为贞洁烈女,被优待可以免除此种徭役,这些女人大都是家里男人是病秧子,幼子年纪又小……

“爷爷、爹,大伯、三叔,我来给你们送水。”

魏停云拿着茶壶蹲下来。

魏三青一副看到救星的样子,挣扎着爬出来:“渴死了。”

整个人躺平在了河岸。

魏停云看自家的工程量还剩一半多呢,他卷起薄袖。

“停云你怎么下来了。”魏二风让儿子快上去,小心铲到脚。

魏泰也说:“是啊,不用你干,有俺们呢,拿书本的手怎么能干这种粗活。”

“下都下来了,让我试试吧。”

事实证明,人绝对不要装B…一把铁锹——铲头加上实木的把手,都足够重,更不要说铲满土再举到一人高的河岸上去。

所以,魏停云第一铲子就天女散花,全盖在了自己头顶,惹了众人哈哈大笑。

魏二风走过来,纠正儿子用力的方法,不能只用小臂,要用腰腹、背和大臂的力量。

“嗨,小孩儿哪有什么腰,娃子还是好好读书考秀才吧。”

“停云今年都十五了,该娶媳妇了,没腰岂不是要被婆娘嫌弃了。”

男人们莫名喜欢开荤段子玩笑。

魏停云还就不信邪了,又铲了一铲子,铆足了劲儿,照着魏二风说的办法,屏住一口气,大臂一挥,终于将土甩了出去。

躺在土堆上喝茶的魏三青,被从天而降的土啪叽糊了一脸:“呸呸呸,谁!”

天色擦黑了许久,魏家父子才扛着铁锹回家,平日里家里都是吃杂粮窝头、胡萝卜,今天难得烙了白面葱油大饼,这是逢年过节才有的,因为小麦产量不高,又是交官粮的指定作物,拿到铺子里也可以卖出好价钱,所以农家种了自己却舍不得吃。

杂粮吃多了,是真的会想念小麦面粉的蓬松、细腻、甜丝丝的麦香,但魏奶又端出一个大筐高粱小米面馒头,原来小筐的葱油饼子是给劳力们吃的。

魏三青一下子就抓了两个,蘸着酱吃起来。

魏停云三岁的小妹魏珏,从外面玩完回来,眼馋的看着叔叔:“三叔,好不好吃?”

呵,魏三青只是笑了下,径自还是吃自己的。

魏奶从筐子掰了两个小指宽的一小块给了魏珏。

魏珏蹲在门口的小马扎上,小心翼翼吃起来,魏二风叫过来闺女,把自己的两张饼,一个给了魏珏,一个给了魏停云:“白的不扛饿。”

他说着拿起窝头吃起来。

大伯娘笑吟吟的和公婆说起魏观林相亲的事:“我打听了,说小姑娘长得挺俊的,媒人让观林明天去。”

魏观林放下筷子:“爷奶,我,不想这么早成亲。”

魏奶分配着白馒头:“你都十七了,不早了,看好了就定下,添置些新东西就娶在东屋,虽然是个变戏法的,但总归是正经人家。”

魏停云一惊,不会是……

吃过晚饭,魏泰啪嗒啪嗒的抽着旱烟,魏停云过去给他送新烟嘴的时候,听见魏泰和魏奶说:“以后别整那样事儿,一家人要吃就吃一样的。”

魏奶嘟囔老爷子,不当家不知道当家难。

“爷爷,给你个新烟嘴。”魏停云等他们不说话才进去。

“哪里来的钱买这东西?”魏奶一脸狐疑。

老太太还挺会抓重点,魏停云本想撒谎说是庙会套圈套的,但想了想没必要:“我卖了一些旧书。”

魏奶正想问卖了多少钱,想让他把剩下的都交上了。

魏泰敲了敲烟杆,干咳了几声,魏奶也收了声。

“爷爷,抽烟多了对身体不好,解解乏就行。”魏停云叮嘱了句,就回西屋了。

经过今天挖河,魏停云更明白了自己几斤几两,读书才是他唯一的出路。

深夜魏停云还在揣摩一篇八股范文的时候,魏珏抱着布娃娃进了来,委屈巴巴:“哥,爹又骑在娘身上欺负她,我不喜欢爹了。”

魏停云:呃…

魏停云安顿妹妹在自己屋里睡下,给她盖好被子,又回到桌前,做系统布置的作业,不知不觉就趴在桌上睡着了。

早晨,尹惜萍进来给他盖毯子的时候,他才醒,脖子和全身都酸痛,不知道是因为趴着睡,还是昨天挖土挖的。

“六儿,你又打扰哥哥。”尹惜萍说叨着女儿,把她抱回自己屋。

听见院子里,叽叽喳喳声音,就知道肯定是王媒婆来了,她是十里八村著名的冰人,号称王铁嘴,促成了不少姻缘。

魏停云到院子里打水洗漱,被王媒婆瞧见:“哟,这也是你家的?长得俊嘞,几岁啦?”

魏奶颇为自豪:“这是老二家的,十五了,日后也免不了麻烦你。”

魏停云乖巧的叫了句:“王婶儿。”

王媒婆颇为受用:“哎~真乖,放心,包我身上。”

魏观林被大伯娘半拉着拖了出来,满脸写着不情愿。

“傻孩子,梁家大姑娘,不管是岁数还是家里,和咱们都不匹配,你就别想了,难不成你想入赘梁家,那还不把你爷爷气死。”大伯娘小声的和儿子晓以厉害。

魏停云支棱着耳朵,才听见,原来他这大堂哥真被梁登库猜中了。

王媒婆看了看周围说,今儿谁跟着去呀。

昨天挖河没挖完,今天依然要去,但魏观林相亲是要找个除父母外的家里长辈跟着一起去的。

魏奶私心留下了三叔,只是三叔睡到现在还没起来。

相亲三人组走后,一家人在门口看着驴车渐远,另一边两个衙役满面威武的进来,甩出来一张画像。

魏停云一看,这是什么水墨·印象派·梵高风画像。

衙役:“哪个是魏停云!”

魏停云小脑袋一转,觉得肯定没什么好事,就想指旁边睡觉的旺财…

没等大伯娘和三婶伸手指,尹惜萍一把护住儿子:“官爷,我儿子犯什么事了?”

衙役立即反应过来,即时反扣住了魏停云的双手:“原来就是你!”

魏停云:-_-||娘,咱能不这样坑娃不…

“犯了什么事儿,到了县里自有公断,咱们跟你说不着!”衙役不由分说押着魏停云出门,上了一辆囚车,里面还有啃了人家麦田的羊。

邻村鳏夫陈阿爷一瘸一拐的追着车跑:“官爷,行行好,我老头子就靠着这几只羊谋生计,你们都给我抓了,我怎么活呀。”

“唉,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魏停云不禁叹了口气。

衙役一惊:“嚯,是个读书人?小老爷可有功名在身呐?”

如果是个秀才郎,他们还不能用囚车押送呢。

“咩~咩咩咩。”羊群回应。

村里不少人出来看热闹,魏停云此刻其实是懵逼,又是害怕的,他没经历过这样的事儿,只能有样学样:“冤枉呐~”

“咩咩咩~”

“冤枉呐~”

一唱一和的,搞得衙役很被动:“小老爷,你且慢喊冤,咱到了县里再说。”

魏停云白了他们一眼,你管我!

老子喊的不是冤,是自己的名声,要是不喊冤,村里不知道要怎么传呢,人言可畏,这样至少可以博取同情,老百姓也懂官字两张口。

果然,村民们指指点点:“一个读书的娃娃能犯什么事?”

“我看定是偷了人家的银钱?要么买雪花膏、手套子,还给老爷子买烟嘴。”大伯娘曹玉香一脸确定的和魏奶、三婶说。

家里出了这样大的事,尹惜萍跑去河渠上喊男人们了。

三河村距离登县县城,不过十几里路,一盏多茶的功夫就到了,魏停云还是第一次来,之前的活动范围最多也就是五原镇周边。

县里不管是建筑、街道、人们的衣着,都是要胜过村镇的。

县衙很快到了,魏停云和羊一起被卸了下来。

门口站岗的衙役:“今天大丰收啊。”

押送衙役:“哈哈,剥一只中午加汤!”

“你们不能剥,《大昭律》有云:故杀他人马牛羊者,杖七十!徒一年半!”魏停云搬出律学所学的知识。

科考中,律学所占比重极小,但魏停云却很有兴趣,所以别人稍微涉猎,他则是熟稔。

科考的大主流是四书五经,但之外也有律学、算学、书学、史学等,但终归被认为不是正统,大都是低品级官职,天花板也低,从事一些专门工作,但确实比走进士科要简单一些。

梁万里就一直谋划着,如果梁登库不是个读书的料,就出钱给他捐一个国子监的算学例贡。

衙役则属于兵遇到“秀才”:“这,这是罪羊。”他们憋出了句。

魏停云早有准备:“我朝律法,过堂才定罪,你说它是罪羊就是罪羊了?”

几个衙役知道自己说不过这伶牙俐齿的读书人,再说下去也讨不到便宜,遂端起了公门人架子,让他自求多福、先管好自己吧,押着他去堂审。

魏停云还是第一次见到真实的衙门,果然是气派。

正中是悬着“明镜高悬”金字牌匾的大堂,大堂两侧分别是二堂和迎宾厅,双檐抄手回廊,后面还有众多配房。

衙役押着他到了二堂,说带他去见法曹大人。

魏停云问怎么不是县太爷审,衙役说屁大点事,还想劳动县太爷。

二堂桌前,坐着一个小胡子的绿袍官员。

衙役牵了羊过去:“大人,这些羊啃食别人庄稼,小的给拉回来了,还是像以往一样充公?”

法曹嗯了一声。

魏停云本以为法曹是专业的?

魏停云不干了:“大人,据我所知,《大昭律》-厩库篇关于饲养牲畜的规定,私纵牲畜踩踏啃食他人田地,罚偿稼及打更役一月,尤重者才罚充没其牲畜;

大昭律疏议对尤重的解释,是毁田三分及以上,陈阿爷只是小解的功夫,这几只羊不可能一下就吃三分地,就算吃了真的有三分地,也属于刑名篇‘耳目所不及,思虑所不到’的过失;

陈阿爷高龄,又属于‘年七十以上老者’,这两条符合从轻、减轻、减等发落,根本不可能达到‘尤重者充没其牲畜’这最重的一等;

另外,羊主人陈阿爷青年丧妻,一个人好不容易养大了儿子,又病死了,一个人孤苦伶仃,年纪大了又身患残疾,属于鳏寡孤独;

而《大昭律》-职制篇有规定:‘凡鳏寡孤独及笃疾之人,贫穷无亲依靠,不能自存,所在官司应收养而不收养者,杖六十;若应给衣粮而官吏克减者,以监守自盗论。’;

如果官府现在没收了他的羊,那以后可要养着他的。”

法曹和衙役们都目瞪口呆。

羊群:“咩咩咩~”

法曹小声问衙役这是谁?

衙役说是书铺举报的那个,庙会卖科考私书的。

“你既然对律法这样熟悉,可知道自己私自刻印书籍贩卖,是何种罪?”法曹问道。

魏停云确实是疏忽了,在大昭如果想发行书,首先就得到当地衙门备下案籍,将书的完整信息记载在当地的县志上。

备案以后,也不是就可以立即出,还需要县里再递送到送交州府一级的文馆进行审核,审核过了才可以交到活字印刷馆。

而且每本书后面都盖着官府的红章,否则就是贩卖私书。

魏停云从系统拿的书,自然是没有这一套流程。

外面进来一个公差:“大人,太爷说卖私书那个案子他要亲自审,人先押到牢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