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第 4 章

孟妱倚靠在坚硬的大石上,听着脚步声渐远,才缓缓舒了一口气。

肃毅伯派人寻了李萦整整一年,都未有踪迹,第二年,便在城外给她建了衣冠冢,家中立了牌位。

孟妱不禁咬住了唇中的嫩肉,他大抵是来瞧她的罢。

“是么?我竟没瞧真切,只以为是哪家的外男。”须臾,孟妱回首望向玉翠,扯起一抹笑,轻声回了一句。

“怀仪姐姐。”

须臾,从门首踅回的人群中走过来一个衣着素净的少女,绾着极其简单的发髻,是肃毅伯的二女儿——李韵,去岁方及笄。

“阿韵。”孟妱整了整衣衫,笑着迎上前去。

李韵加快了脚下的步子,扑也似得挽住了孟妱的玉臂,眼眉笑弯弯道:“你们夫妻也是巧,表兄前脚离了李府的门,你后脚便来了,难不成……”她眼眸圆溜溜的转了一圈,“怀仪姐姐是在跟着表兄,恐他在外头藏了人?”

深知阿韵向来性子活泛,只是一句玩笑话,仍是让孟妱窘了脸,一时不知该接什么话了。

李韵见势嗤笑了一声,“这话怀仪姐姐竟也会当真,表兄真是好生冤屈啊,”说着,她将头在孟妱怀里蹭了蹭,瞥见玉翠手中拿着一包东西,忙欣喜道:“这又是给我带的好吃的?”

孟妱点了点头,由她拖着走去了前方的小亭子。

“怀仪姐姐的东西,必是好的,我要快些尝尝。”李韵接过玉翠手中提着的糕点,放在了圆桌上,轻拢起裙摆,坐了下去。

举止间环佩叮当,孟妱的目光也被吸引了过去。

“好看吗?”李韵用手托起腰间一块镂空雕花的玉佩,道:“表兄今日来送与我的,像是块芙蓉玉,怀仪姐姐你摸摸。”

她说着,便随手卸下了那玉佩,放在孟妱手中。

孟妱指尖缓缓抚过那玉佩,杏眸中泛着浅浅星光,轻声道:“是好看。”

猝不及防的,李韵从她手中抽回了玉佩,转问道:“表兄也定从郢州给你带了好东西回来罢,也给我瞧瞧。”

空落落的手忽而紧紧攥住,白净的指尖掐入细嫩的皮肉,孟妱唇角微扬:“是些字画罢了,你一向不感兴趣的。”

“那我也想瞧瞧,改日上沈府,怀仪姐姐定要给我看看。”李韵将玉佩重带回了腰上,笑着道。

“好。”孟妱点了点头,喉中掠过一丝苦味。

正说着,后头缓缓跟上来的肃毅伯夫人,沈谦之姑母沈氏也笑着往这边走来,“只说你跑的这样快,原是见怀仪来了。”

“见过姑母。”孟妱先起了身,微微屈膝行礼道。

沈氏忙扶起她,“我们不是好说的,日后谁也不必向谁行礼的,你可又来了。”

论人伦,沈氏是沈谦之的姑母,自然也是孟妱的姑母,算是她的长辈,理应她行礼。可若论纲常,沈氏只是一个无诰命的伯爵夫人,孟妱则是郡主,合该沈氏行礼。

“怀仪姐姐快起来罢,我阿娘都这般说了。”李韵忙跟着起来,扶起了孟妱,声音清脆道。

礼已尽到,孟妱才缓缓起身,看着李韵笑了笑。

“瞧瞧,都是你疼她,都将她惯坏了,尽失了礼数,”沈氏轻拍了拍孟妱的手,语气微嗔,眉眼间确是笑意,接着又转对李韵道:“怎的如今还不知改口,还唤姐姐么?”

李韵闻言,娇俏的身子往孟妱身后一藏,辩道:“无论何时,怀仪姐姐永远是我的怀仪姐姐,是吧?”她说着,探身朝孟妱眨了眨眼。

敦肃王府中,除了她的同胞哥哥世子孟珒,便是妾室所出之女孟沅,也要长她两岁。对于比自己还要小两岁的李韵,她不觉疼爱些。

还因,她是李萦的妹妹。

“自然。”半晌,孟妱回过神来,贝齿轻启笑着应道。

沈氏再温和,到底是长辈,难免会让她们拘束些,不一会子,孟妱便起身离府了。

瞧着她离去的身姿,沈氏淡淡道:“她是个有福气的,阿爹承了圣恩做了王爷,与嘉容的婚事还是圣人亲赐的,真真是金玉良缘。”

李韵黛眉轻颦,不以为然道:“可我怎么觉着,怀仪姐姐瞧着没那么高兴,”她稍稍侧身,看着沈氏,“阿娘……表兄每每回京,总要来看姐姐,你说,他心里是不是还——”

“韵儿!”沈氏的语气加重了几分,“你已及笈了,是该晓事了,这样的话以后莫要再提,更不可在怀仪郡主面前提。”

李韵乖觉的努了努嘴,揪着手中的锦帕低声道:“这个我自然知道。”

“上回给你相看的陈将军的儿子,你觉着如何?”趁着她此刻乖顺,沈氏便问道。

李韵长哀叹了一声,小脸儿紧皱,“我与爹爹说了许多次了,我不喜欢那样粗俗的武夫。”

沈氏瞥了她一眼,“即便不中意,下次人家登门你也不要再推三阻四的了,总该再去见两次,你爹的面儿上也好过得去些。左右已给你相看了三四家了,你都是不情愿,与你一般大的女子早都定亲了,真不知你是想要什么模样儿的。”

眼瞧着母亲又要啰嗦了,她忙先揽住她的胳膊,朝院内走去,“阿娘急什么?女儿定要选一个自己欢喜的,性子嘛,最好谦和一些,模样呢?自然是俊俏一些的好,”她说着咯咯笑了两声,“就如表兄那等的便好。”

听了最后一句话,沈氏不由得顿住了步子,语气颇有警示之意:“韵儿,你可莫要犯糊涂,生了什么鬼邪心思。”

沈氏的话说的算是直白,李韵靠了靠她的肩,道:“阿娘想什么呢!”

她是肃毅伯府的嫡女,即便不是嫡长女,也万万没有为人妾室的道理。而孟妱是郡主,表兄永远无权休妻……

*

孟妱仍旧从角门出了肃毅伯府,临上小轿前,忽而对玉翠道:“你去玉泉街买两幅字画儿来罢。”

玉翠是沈府原有的丫鬟,王氏拨给孟妱用的,自打她跟在夫人身边,便见夫人对那些字画甚是喜爱,当下便欠身应是。

“……玉翠,要买郢州来的。”缓缓地,她补充道。

方才孟妱与李韵闲谈时,玉翠站在亭外远处,并不曾听见什么,因而夫人有这个嘱咐,她也未觉有何异样。

瞧着玉翠转身离去,孟妱莲步轻抬,弯下细腰欲上小轿去。

身后骤然传来女子轻柔的声音,霎时,她僵住了身子,眼睫微颤,久久不敢回身去。

那声音,她再熟悉不过。曾经不知多少次,这样温柔的声音,对她唤着:“阿妱。”

孟妱还是回了身,秀眸不安的四下看视,并不见那人的踪迹。她伸手扶在轿沿上,稳了稳心神,或许,是今日又来了李府,勾起了旧日思绪,胡思乱想起来了罢。

若她真的回来了,岂会不回肃毅伯府。

“夫人,仔细这窄巷子里的风给您吹着了,咱们走罢。”抬轿的小厮见她动作迟疑,上禀道。

闻言,孟妱玉指拨过被秋风吹在唇边的发丝,微微颔首:“走罢。”

*

屋内的烛火隔着窗子忽明忽暗,孟妱拥着流彩暗花纹的氅衣坐在屋前的石阶上,双臂环于膝上,望眼欲穿。

他向来不是说话不算数的人,既说了会过来,便一定能来。

只是烛花频剪,却仍不见他的身影。只得坐在石阶上,慢慢等着。

“夫人,这是李嬷嬷熬好的川贝雪梨汤,快用些。”玉翠从侧屋缓缓走来,将一个白净的小盅递给孟妱。

“嬷嬷可歇下了?”孟妱接过汤盅,抬首问道。

“按夫人的吩咐,奴婢已安抚着让嬷嬷先睡下了。”玉翠缓缓回道。

孟妱这才点了点头,双手捧着热腾腾的汤汁,缓缓喝了一口,心内一阵温热,周身的凉气也被驱除了不少。

“夫人,郎君行至穿廊下了,正过来呢。”说着,一个年纪稍小些的丫头迈着轻快的步子朝院儿里走来。

闻言,孟妱忙将手中的汤盅递回给玉翠,提着裙角站起身来。

“夫人——”玉翠还想劝她将剩下的梨汤喝了,却见她已回身阖上了门。

花梨木梳妆台上的双鸾菱花铜镜映着女子精致昳丽的小脸儿,孟妱手持木梳一下一下的梳着乌黑的发丝,美目不时透过铜镜朝外间望着。

须臾,门“吱呀”的响了一声,挽帘推门之人是玉翘,接着,沈谦之便慢步跨入房中。身上还穿着那件石青色的竹叶纹交领长衣,饶是天色已晚,却从他的脸上瞧不出一丝疲怠。

“夫君。”

孟妱缓缓走出外间,欠身行礼。

趁着玉翘给他更衣的功夫,她行至外间桌前,给他倒了一盏安神的茶。

“下去罢。”更衣罢,沈谦之便淡淡说了一句。

玉翘理好他的衣摆,朝着孟妱欠身弯了弯唇,才缓缓退了下去。

沈谦之犹豫了一瞬,还是接过了茶,微微抿了一口,“歇息罢。”他随手放下茶盏,朝里间走去,孟妱只得小心翼翼的跟在身后。

饶是不算大的床榻,沈谦之还是远远的躺在外侧,一如往常。

她与沈谦之分别六月之久,如今终于共塌而眠,她心内却慌的厉害。

想起今日在肃毅伯府瞧见他的情形,他果真还记着她。又思及今日她听见的声音,那声音与李萦,太过相像了。

不自觉的,孟妱觉得眼眶湿湿的,她害怕了。

她害怕她竭力全力抓住的真的是一把沙子,稍不留神便扬尽了。

“怀仪。”身侧躺着的人,忽而低声唤了她一句,将她的神思扯会,孟妱身子不由一颤,忙咽了咽嗓子,压住喉中的哽咽,声音清明道:“大人,怎么了?”

“此次去郢州正遇上了荆寿先生,从他手里买了一张新近画的林壑图,过几日到了,我让玉翘给你送过来。”沈谦之阖着眼,轻声道。

孟妱外间墙上挂着的,便是荆寿的山水图。他知道她喜欢荆寿的画作,须臾,又问道:“你可还有什么想要的?”

不得不说,只凭他这几句话,便能将孟妱方才心内的阴霾一扫而去。

她双手叠于小腹之上,睡的十分规矩,压住心中翻腾的喜悦,她沉声道:“听说下月十八蓥华街上新开了一间酒楼,会放一场盛大的烟火,我想去瞧瞧。”

六年前,她跟随长姐出门游玩却走失于崇光门外,那一日,正是上元节,整个京城中花灯璀璨烟火通明。她蹲在潮湿阴冷的窄巷中,一声一声唤着阿姐,却始终未有人来应答。

抬首便可见上空绚丽的色彩,却照不到她回敦肃王府的路。

几个醉汉经过,发觉在角落呜咽的孟妱,将手中的酒坛砸碎在一旁,脸上显出露骨淫邪的笑意,“哪儿来的小姑娘,是寻不着回家的路了?哥哥们送你回去好不好?”

纵然不知他们是何意,可头回面对这样陌生面色怪异的男人,她还是怕的紧,直觉的缓缓站起了身子摇了摇首,“不、不必了,多谢你们好意,我……我能自己回家。”

尽管因蹲的久了,双腿发麻,她还是不敢停留片刻,紧紧攥着双手朝巷外走去。下一瞬,窄小的肩膀便被人挟住了。

“还是让哥哥们送你回去罢,这样娇俏的小雏儿,外头可危险的很。”为首方才说话之人,正将手搭在孟妱身上,因醉了酒手中力度不稳,重重的捏在她肩上,身上传来的痛楚加剧着她的恐慌。

“你弄疼我了,我、我是敦肃王之女,怀仪郡主。你若伤着了我,阿爹不会放过你的。”她紧咬着幼齿,尽量使自己瞧起来有气势些。

大汉身后一个身材瘦小的男人大笑两声,“哟,还是王族贵胄,哥哥我还没玩过呢。”

他显然是不信孟妱的话,为了和长姐偷跑出来玩耍,长姐特意替她换上了丫鬟的衣装,此时怎么瞧也不像一个郡主的模样。

话落,其余几人也跟着笑起来。

“走,跟哥哥回家!”大汉直接拽起了孟妱纤细的胳膊,往巷子更深处拖。他身侧的另一个男人愣了半晌,低声下气道:“爷,这丫头也太嫩了些,咱们不是还要往迎春坊去,那里要什么样儿的没有?”

“滚,老子就爱这样儿的。”那人满嘴酒臭直熏在孟妱小脸上,不停片刻地将她往里拽。直至一面高墙前,将她狠狠摔在墙上。

孟妱吃痛跌倒在地,那人骤然扭过身去,对后头的几个人呵道:“还不滚去外头给老子守着,难不成要这里看老子行事?”

待其余几个人转过身子后,那人才低首去寻摸自己的腰带,酒醉眼花,半晌他也没寻见。

孟妱瞧着时机,撑着从污泥地上爬起,用尽力气冲上去撞开了大汉,那人醉着本就站不稳当,被孟妱这么一撞直接一个趔趄倒在了一旁。

背过身子的几个人回身去瞧时,只见小小的身子已冲出了巷子,撞倒在一乘官轿前。

当时还是户部右侍郎的沈谦之的轿子。

她还记得他蹲身拂去她脸上泪痕时指尖的温度,那日,他并未直接将她送回敦肃王府,而是领着她逛了灯市,买了糖人,带她去三丈高台上看了如星辰般耀眼的烟火。

“好看吗?”他牵着她柔软的小手,低声问着。

“嗯。”孟妱眸中映着漫天星光,点了点头。

“今日,你便只记住这一刻,知道吗?”

她做到了,六年来,每每回想起那一日,心中绚丽的烟火总要比那阴霾多。

她还想再同他看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