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大夫被音音拉着,老?胳膊老?腿的跑不动,头?上的巾帻歪歪斜斜,已是?不成样子,一个劲道:“哎呦,姑娘您慢点,慢点.......老?夫这把老?骨头?要散了。
音音自己的绣鞋也跑掉了一只,白绫袜沾染了尘土,灰扑扑一片,只哪里顾得,她?只知道,要快一点,再?快一点,她?的大姐姐耗不起。
待进了正院,远远便见萍儿抱了个婴儿,对着他们哽咽:“表姑娘,孩子已经?......快,快去看夫人啊,血,都是?血啊!”
生了?音音还未体会这喜悦,走进了一看那孩子,却见小小的一团,脸庞酱紫,已是?没了气息。
她?伸手轻轻触碰了下那小小的脸庞,一直竭力忍住的泪水刷的一下落了下来,狠心转身,将李大夫一推,急道:“快,快去看看我大姐姐啊!”
李大夫哎呦着进了门,待瞧清苏幻现下的境况后,立时止了声。
苏幻早已脱了力,浑身湿漉漉的,身下的血不断涌出来,湿透了被褥,只睁着一双眼,瞧过来,倔强又不甘。
身为医者的责任感升腾而起,李大夫脸上的褶子都绷紧了,拖过药箱,跪在了患者身侧施术。
音音在屏风门口止了步,她?知道大姐姐这人好面子,定不愿意兄妹们瞧见她?现下狼狈模样。她?透过屏风,紧紧锁住那榻上的身影,身子不住打颤,却一遍遍告诉自己:“不会有?事?,大姐姐不会有?事?,她?那样要强,任何境况都挺的过来!”
陈林踉跄着跑进来,瞧见这满目的血红,腿脚一软,跪在了门前。
怎得一夜之间便成了这样的境况?明明昨日还好好的,他昨夜只是?在姨娘房中吃了几杯酒,小意温存了会子,怎得睁开?眼,他的阿幻便进了鬼门关?还有?他们的孩子,他们的孩子没了啊!
音音一眼也不瞧他,自今日后,他再?不是?她?的表姐夫。
这悲怆的忐忑的静默里,内室里终于有?了动静,李大夫起了身,才?觉出因着长时间跪着,老?寒腿已是?站不住,施针的手也无力,扶着门框走出来,道了声:“人无恙了,性?命暂且保住了。”
音音一时间又哭又笑,朝着李大夫不断躬身道谢,却又听这位老?者悲悯的叹了一句,冰锥一般,直直插入她?心中。
李大夫说的是?:“只是?日后再?不能生养。”
音音瞧着室内沉沉睡过去的大姐姐,竟是?连泪都流不出来了,她?记得开?春那会子,她?的大姐姐还眉眼带笑,对她?道:“我最喜幼童,往后定要多生几个,让他们整日缠着你喊姨娘,到时音音可不能嫌烦。”
只如今,她?那最爱孩子的大姐姐,竟是?再?不能做母亲,
她?恍惚站了一瞬,忽而转身,唤王鹿:“王镇抚,劳烦将两位稳婆押进厢房。”
今日这事?不简单,她?要替大姐姐寻个公道。
西厢房里安置着摇篮竹马,蓝须布老?虎,却再?没有?人来把玩,她?的大姐姐,这辈子都碰不得了。
音音轻摇着那竹制木马,听见门响,头?也不回,悲怆的声音在这屋子里低低回荡,她?说:“倒要劳烦王镇抚,将人摁住了,廷杖伺候。”
两位稳婆被推搡着进了屋,听见小姑娘如此说,唬了一跳,互相对望一眼,喊起冤来:“沈姑娘,这妇人生产本就九死一生,夫人这事?,我们谁也料不到啊,又岂能怪罪我们稳婆。”
她?们瞧着小姑娘背影单薄,柔弱又易碎,定也是?个耳根软的,想?来辩解几句,也能混过去,将欲再?张口,却听这娇媚小娘子,声音果决,对着将她?们押进来的男子道:“王镇抚,打吧。”
音音随身的护卫都是?江陈在锦衣卫中指派的,身手利索又狠辣,三两板子下来,两个稳婆已是?哀嚎不止。
那李稳婆尚硬气,直着嗓子喊:“沈姑娘,我们既不是?陈家家奴,你们又有?何权利私用刑法?,便是?要问罪,也该交有?京兆尹来。清清白白的性?命,若是?今日死在陈家,你们也脱不了干系。”
只这硬气不过片刻,已是?呜呜咽咽说不出话来。
音音挥手止了这刑责,缓步上前,惯常温和的面上沉静一片,她?问:“我且问你们一句,今日这事?可有?人指使?若你们应了,自可就此作罢,若是?不应,今日不算完。”
她?说完,见那两个婆子奄奄一息,只顾着哼哼,并不回应,当即又招手再?打。
两个婆子见侍卫又举起了手中杖板,早已吓白了脸,连连叩首,慌不迭道:“姑娘饶命吧,今日这事?,全是?府上姨娘指使的啊,这幼娘许了我们天大的好处,要我们在夫人生产时轻慢一二,我二人本也没想?要夫人的命,只是?要她?多受会子疼罢了,您且大人不记小人过,放了我们吧。”
果然如此,音音吐出一口浊气,她?闭了闭眼,命人将两个稳婆拖出去,也好让陈林看看,她?那温善惹人怜的姨娘多么肮脏。
正房里已更换了被褥毡毯,再?无血腥之气,她?的大姐姐卧在榻上,昏昏沉沉的睡着,她?还不知道,她?的孩子没了,往后也再?不会有?孩子了。
陈林跪在榻边,一错不错的看着妻子。
音音接了萍儿手里的药碗,拿了拇指大的玉勺子,一点点往姐姐嘴里抿,低低道了句:“陈大人也无需在这里耗着了,你该去问问你那姨娘,为何昨日你在她?房中饮了几杯酒,便酣睡至此,前院来来回回的动静都听不见。还有?那两个稳婆,可是?招了,说是?受了幼娘的好处,要在大姐姐生产时轻慢一二。”
陈林豁的一下站了起来,不敢置信的愣怔了一瞬,风一样旋了出去,音音隔着窗,听见他怒气冲天的喊:“来人,来人,将幼娘拿下!”
音音将窗牖一关,不愿陈家这些?污糟再?惊扰了大姐姐,只坐在榻边,专注的喂药。
等瓷碗里的药汁见了底,她?隐隐听见窗外幼娘哭喊着应了,将如何收买稳婆,如何在陈林的酒水里动了手脚,一一倒了出来。
她?隔着雕花窗,看见陈家家丁拖着幼娘要去发卖,女子凄凄惨惨哭的不能自己,秋香衣裙一闪,消失在了廊下。
萍儿啐一声,恨恨道:“真真天杀的,她?怎么敢!刚来陈家才?多久,无根无基,竟敢要害我们夫人,还是?这样下作的手段。”
音音正沾湿了巾帕,细细替苏幻擦拭身子,闻言一顿,蹙了眉头?。
她?也觉得怪异,这幼娘看着不是?个蠢笨的,怎得如此心急?手段也不算高?明,便是?大姐姐今日真去了,陈林出仕多年,也断不会愚笨至此,事?后一琢磨也能回过味来,她?又能得什么好下场?
“陈大人这些?年也算是?洁身自好,这幼娘什么来头?,竟被纳了进来?”
音音目光还在姐姐身上,手上动作细致轻柔,生怕再?让她?受丁点苦痛,头?也不抬的问了句。
萍儿便愤愤道:“还能什么来头?,也是?个下贱的。我们大人四月份去应酬,酒后惹了糊涂账,动了这淸倌儿,没想?到不过月余,这幼娘就找上门来了,说是?怀了大人的孩子。大人的上峰崔大人便做主,要大人纳了这幼娘。”
“这关崔大人何事??”
官场上的上峰,哪里有?管下属家事?的道理,音音不解的问了句。
萍儿努嘴:“就是?这崔大人,当初拐带我们家主去了这风月场所?,看着家主与这清倌儿缠在一起的。这事?后便做个和事?佬,要大人纳了她?。”
“可是?吏部左侍郎崔健崔大人?”音
音脱口问了句,在看见萍儿点头?后,心里的异样感更甚。如果没记错,这崔健乃是?柳韵的亲表哥。
或许是?自己多虑了,她?压下心头?那丝异样,亲历亲为的照顾苏幻,直至掌灯时分才?记起,也该回首辅府了。
李大夫嘱咐了,苏幻如今需静养,昏睡也无妨,也好多积蓄些?力气。她?其实想?问大姐姐一句,她?可还要留在陈林身边,但如今也急不来,需得她?先养好了身子。
她?出内室时看见陈林握着大姐姐的手不放,一时顿住,良久,丢下一句:“陈大人,你对不起我大姐姐。”
陈林身形一僵,痛苦的捂住了脸,是?,他对不起阿幻,但他总觉得,他的阿幻向来体谅他,肯定会原谅他的。等日后他定会对她?多在意几分,他们还会如从前一般,夫妇和美。
眼见着日头?西斜,羌芜有?些?着急,催着音音出了陈家。
她?二人还未上马车,忽见那去发卖幼娘的家丁跑回来,一手的血,见了她?,躬身道:“表姑娘,方才?姨娘趁人不备,自己撞柱死了,你说这......我先去禀了大人。”
被赶出角门,正哭哭啼啼的玉蝉闻言扑上来,哭道:“你们欺人太甚,我们姨娘就这样没了!沈姑娘你也勿需得意,我们姨娘生前可是?同宣庆侯府的嫡姑娘交好的,想?来柳姑娘定要替我们姨娘鸣不平。”
宣庆候府嫡姑娘柳韵!
音音心里那念头?再?摁不住,突突往外冒。她?扶着马车的手攥紧了,身子轻晃了几下,差点从脚凳上栽下去,她?不敢想?,今日大姐姐落得如此地步,全是?因为自己。
“羌芜,带我去找大人。”
她?这句话寂寥的很,让羌芜吃了一惊,抬头?便见小姑娘双目通红,抑着复杂情绪。
羌芜本还想?劝一句,今日大人被老?夫人叫回了国公府,她?们不便去寻,可看见小姑娘如此,竟说不出相劝的话。
她?让马夫调转车头?,去了国公府。
这个时辰,路上都是?归家之人,各府门前已点起了檐下风灯,暖黄温馨,带着家的归属。
可音音早已没有?家了,如今她?唯一的大姐姐也可能因为她?,失去了孩子,失去了为人母的权利。她?觉得这个五月怎得这样冷呢,渗入骨髓里,让人忍不住的打摆子。
她?那么努力,努力担起没落的沈家,努力看顾好每一个家人,牺牲了自由,牺牲了清白,可为什么到头?来,却是?自己害了她?的大姐姐?
她?紧了紧衣衫,突然很想?见见江陈,她?想?问他一句,能不能替她?查查大姐姐这桩公案。
这冰冷的沉默的长街上,仿佛没有?尽头?,她?也不知道走了多久,才?听见羌芜轻声唤了句:“姑娘,到了。”
音音回过神来,低低“嗳”了一声,随手掀起车帘,往国公府门前扫了一眼。
只这一眼,却打破了她?来时的那点子期待。
她?看见江陈立在门前石阶上,一袭绯红官袍,俊朗又威严。
他面前停了辆华盖马车,细纱垂幔,四角挂玲,很是?奢华。
车帘打起,露出姑娘家茜色春衫,羞涩的圆脸,却是?柳韵。她?躬身下车,身子顿了顿,将一双素手伸给了江陈。
男子站在琉璃风等下,犹豫了一瞬,终究当着众人的面,伸出有?力的手臂,让她?搀扶了一瞬。
他们二人并肩往国公府而去,一个挺拔疏朗,一个娴淑娇羞,端的一对壁人。
音音瞧着他们走在光亮里,是?光明正大归家的未婚夫妇,而她?算什么呢,一个躲在这角落里见不得光的外室。
她?忽而觉得自己可笑,竟要来寻江陈,要他帮着自己一个外室,去质疑他未来的妻。
她?是?真的笑出了声,笑这一点奢望。她?默默坐回车中,轻轻对羌芜道:“不用去寻了,我们回吧。”
是?啊,又能如何呢,柳韵身后有?屹立不倒的宣庆候府,便是?查出来,又能耐她?何?
只是?,她?忽而想?赌一赌,她?这条命在江陈心中价值几何?
作者有话要说:这几章写的好累,终于把跳江的心理铺垫好了,接下来就是筹谋跟行动了,加油,女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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