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二章天涯
凌元沉睡了七天。
在这七天里,他像是陷进了什么可怖痛苦的梦境,抱着方游的力度越来越大,甚至连肌肉筋骨都在颤抖,口齿紧咬,气息死寂而崩溃。
睁眼后很久,他才从绝望中抽出,一瞬不瞬的盯着方游。
微凉的指尖落在男人的眉头,轻轻摩挲,似在安抚。方游知道他梦到了什么,按了一会儿,就侧躺到了凌元身边,静静的和他握着手。
不知为何,方游忽然想起在异世时养的一只狗儿,他不过暂时收容,那只流浪狗却热情得紧,每日都蹲在家门等他回来。可惜到最后,那只狗儿被他送去了好人家寄养,他临走时,它尚且不知换了主人,犹自在新家门口摇着尾巴。
等着他回来。
凌元也是如此,龙族是他给他的安身之所,他教会了龙祖很多东西,都是为了让他孤身一人。
这样是自由的,不为任何人束缚。
他的生命还很长。
就像九洲上所有的生灵一般,他们不需要主宰,不需要神灵,自生自长,由生到死。
源不消失,此界的上限就永远固定在这里,就算不是和仙族绑定的因由使他消亡,他也会自己寻求死路。这是他心甘情愿的选择,于漫长到成为死水的历程来说,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但是现在,方游生出了奇怪的情绪,复杂、静默,让他很轻的叹了一下。
窸窸窣窣,是凌元侧身抱紧了他,仍旧一言不发,却抱了很久,来来回回嗅他的气息,金眸睁开又闭上。
呼吸之间,带了凌乱的湿意。
直到第二日清晨,这样的状态才好了很多,至少凌元愿意放开他,只寸步不离的跟着。
慈云在一旁不满的打响鼻,明明它才是正经坐骑,现在却被凌元抢了活。但他每次咬方游衣角表示不公,少年都只会摸摸他的角,夸它乖。
而那夜过后,无论方游去哪里,都不再排斥凌元接近。
他们几乎形影不离。
人主归位,首先清算了道盟,而后就是处理拥有神器的四大古族。龙族以双子为首,向来和人主一条心,自然没受影响,但凤凰和白泽一类,处境就有些微妙。
首先是孔雀,姬曜实力大损现在还在养伤,方游并未计较,只敲打了神朝几句。毕竟塞提北崛起,神朝衰落已成必然。
其次是凤凰。重明鸟的一众长老胆战心惊,但好在人主似乎只对他们的少主感兴趣,拘了人养在身边,除去鲜少让道衍露面外,几乎和亲近之人一个待遇。
每日的醴泉、竹实皆是亲自培育,时不时还会替凤凰梳理羽毛,修剪指甲。
罕见的,凌元没有吃醋,只淡淡的看着架上鲜艳火红的神鸟。
道衍也不在意,他已到这般田地,便不想再思考方游的目的了,日日像个真正的羽类一般静静立在梢头,反倒澄澈了道心。
百年骤变,他想通了很多事。
或许在许久之前,他便察觉自己输了,对结果也就兴味寥寥。只是最后不甚甘心,想奋力一搏,让方游与他多些缘分。
他不像凌元那般幸运,相遇总是恰逢时机,思慕之人更会停在原地等他改变,等他收敛心计和强势,一直相处磨合,最后达到圆满。
方游不会看他,不会等他,对那个少年来说,他不过陌生过客,不过随手救下的一只灰雀,仅此而已。
对于人主来说,那就更为惨淡。
如今看来,青年时的算计筹谋,势在必得,就如幻梦一般。他仅此一次的心动,在那个少年跳下火海的一瞬就消湮成烟,如今回来的这个,并不是百年前在雪中夸他好看的人族,而是龙族的王妃,九洲的主人。
道衍自己的心境,也变得寡淡无味。
魔障罢了。
凤凰低低的长吟,是无人能听懂的鸟鸣。方游一身红衣拖地,垂眸逗弄他的羽冠,神色却是冷淡平静的,漆黑的瞳珠在夕阳下恍若玉石,反射着薄光。
“乖一些。”他说。
*
方游最后处置的,就是鹿闲。
青年被带上来的那一刻,笑了笑:“你终于还是见我了。”神色之间不见恐惧,只有微微的嘲讽,还有破罐子摔破的无所谓。
方游看着他,指尖微动,向前一探。
伴随着鹿闲痛苦的嘶叫声,一点白色的光芒自他眉心飞出,重归方游的手心,温暖的跳动着。
“白泽所继承之物,将从你一代断绝。”
百万年前,性情温和的白泽向他许愿了知识,便得到了传承的重责。后来道盟叛变,白泽一族避世不出,专心翻译言灵。
十万年前,白泽族长占卜天机,得知九洲浩劫将近,便搏命复录言灵,整族覆灭。风乘继承遗志,瞒天过海成为九华宗主,静待变数出现。
方游对白泽并无恶感,或者说,这些远古部族的衰亡早已注定,他习惯冷眼旁观。
比如那邪族,比如白泽。
因为他们继承的皆是神力的一部分,随着源的消失,必然随之陨落。在言灵崩塌后,这样的趋势达到了顶峰。
灵力迟早取代愿力,唯有新的力量能够发展。神跌落有了万物轮回,仙跌落有了生灵繁荣,远古妖族衰亡则有了他族兴起,在变数中出现往前的生路。
永恒才会死。
鹿闲虽未得到白泽全部传承,但血脉中已经自带了天赋和本源,方游取出的就是这个。失去血脉的加持,他能够做到何种地步,都与他无关了。
后天勤修出的结果,才真正属于自己。若有可能,鹿闲跳出他所写之道,境界还远不止此。
但青年跌在地上,发丝苍白,全身抽搐。他抬起头,忍着巨大的疼痛和心悸嘶哑道:“你也不过如此,剥夺了我的天赋又如何?!凌元永远忘不了我的功劳,龙族也是!”
“……”方游看了他半晌,开口道,“你可知道,为何你可以修补言灵。”
这是连纯种白泽都做不到的事情。
鹿闲心里一刺,紧紧盯着他:“为什么。”
方游坐在水榭之上,眸光缥缈:“因为我下了永生咒。”
因为龙族是他留给龙祖的家,所以他下了一道永生咒,只要他力量尚存一天,龙族的言灵就会自我修补。
直到大陆对他的信仰彻底消失,言灵不复。
而在源的设想中,那时龙祖早已踏破虚空前往他界,或是寿终正寝,不再需要他的庇护了。
也就是说,无所谓有没有鹿闲,封海咒术都会自动补全,鹿闲仅仅是加快了这个过程。
“……”
鹿闲忽的笑了一声,似是不信,但渐渐的,他的笑声却越来越凄厉,眼眶甚至流出了血泪,口中鲜血喷薄而出:“你为什么要告诉我!为什么!!方游——”
“啊——!”
柔光平地而起,将青年整个包裹,缓缓送出了容天阁。而在最后一眼,那双冰蓝色的妖瞳绝望到了极点,全成寂灭怨恨。
……
四大族中,唯有蟲族几乎没人想得起来,这些虫子分化得太成功了,一变再变结果变不回去,灵智跌落,哪怕所有妖族都被魔族杀了,恐怕它们也活得下去。
但不得不说,蟲族主变,九洲不少的关键节点,都有蟲族影子。
方游刚入九华,是螟颜的毒打使他改变;道衍返祖凤凰,也是螟颜在背后出力,奉上了众生角的壳。
中洲事务大多完成,方游接下来会巡视九洲,尤其云洲。
在离开之前,他见了蝉和默,就在阁内主殿上,看着他们并肩而来。
*
被传召到容天阁时,蝉是紧张的。他早熟,敏感察觉到了坐在上面的“少年”,已经不是带他出中洲的哥哥,看着他的眼神,再无昔日暖意。
鼻尖一酸,但他忍住了大哭一顿的冲动,还扯开嘴角露出笑容。
能见一见也是好的,像他这样的普通人,或许这就是和方游的最后一面了。
“你们想要什么,我都可以满足。”
清冷的声音传来,说出的话却接近溺爱。蝉抹了一下眼睛,摇摇头,他想说些什么,然而一开口就是哽咽。
默略显茫然的看着王座上的人,似乎是不明白为何会发生这么大的变化,漆黑的眼睛干干净净,一如往昔。
就像他还是仙族的时候,脖子上挂着一截扶桑做的短笛,在人间春天时跌跌撞撞下界,跑向装作人族的“祂”,掏出十块灵石,要听祂吹。
就像水漫上来时,他懵懂而纯洁的抱住了祂,向祂寻求庇护。
就算挣扎在烂泥里,默仍旧保持了赤子之心。他记忆全失,从东海爬起后流浪中洲,既不做魔族,也不做妖族,蝉收留了他,他就甘愿做套上链条,其他村民怎样欺凌,都未以暴制暴。
仙族圣子、丑陋半魔,云泥之别的身份,都是他。
方游轻声诱哄:“你想要什么呢,默?”
默不能明白他的意思,但最后,他轻轻拉住了蝉的手,握得紧紧的,就像一条野狗终于找到了家。
尽管蝉还没想起浮玉山的前世,但默还是很快乐,很高兴。
阳光从两个少年背后洒落,唯有方游高坐在阴影中。
最后,方游很轻的笑了一下:“好。”
便将命途的红线慢慢替两人缠上了,凝上了他的祝福,幸福平安一世。
“你送我的新婚礼物,我很喜欢。那支竹笛,春天再来的时候,我会吹给你听。”
作者有话要说:默是个大呲牙,啥乐器也吹不了,但他喜欢送别人笛子吹。
游:吱儿~~~吱儿~~~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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