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二章纤毫
夜色浮动,暗香弥漫,水影倒映着一点银白粼光,敛进了少年的眼睫之中。
方游轻衣披发,半躺在床榻上。他的身上还带着一点沐浴后的湿气,一瓶修剪完美的雪梅置于案桌,从来人的角度看去,就像落了一身寒雾。
可偏偏脖颈那样修长柔软,漆黑的眼瞳也安安静静的。
凌元走近,垂眸看他。
方游仰了仰头,右手撑着额角,回看了过去。
男人是梳理了一番才来的,银发拢得整整齐齐,半束在背后,露出冷峻分明的脸。白袍妥帖不乱,领口还绣着云纹,金线流动时,仿佛月光淌在了上面。
眼神也格外幽深。
两人对视了会儿,或许是某种暗示,凌元握剑的那只手抬起,缓缓摩挲了一下他的脸颊。
亲昵而珍视。
温暖的体温便透过白手套,传递了出来。方游没有拒绝,开口道:“想问什么,就问吧。”
凌元半蹲了下来,薄唇微动。然而他刚想说什么,却觉手下一空,眼神顿时凝滞。
他的神识空白了一瞬。
铃声响起,夜风挑动了白纱,侧卧的少年就像虚幻的微光一样,不仅皮肤是异于寻常的冰冷,就连那片侧脸,也变得透明——被他的手穿过。
尽管很快就恢复正常,但那绝不是错觉。
凌元声音顿时嘶哑,一股巨大的恐慌感忽然攫住了他,让他不自觉抓紧了方游的肩膀,嘴唇颤抖:“你……”
方游观察他的表情,片刻后很淡的笑了下:“脱离肉身所致罢了,不碍事。”肩上的力度散了些许,不知出于什么情绪,方游又轻声道:“我的身体就在冷冰冰的海里,你要去找吗?”
凌元整个人气息都不对了,戾气丛生,似真要起身去找,被方游按住。
“等等。”
手臂上轻若羽毛的力度,让男人猛地停了下来。凌元微喘着气,双目赤红,但他一向爱重少年,从不会做推开的动作,所以即使处在爆发的边缘,也按捺住了。
只是侧过头,不愿说话。
“你现在去找,什么都找不到。”方游说道,为忽然涌上的情绪轻皱了下眉。
方游这个人格对他的影响,远比表现出来的大,甚至成了他如今的核心。他遵从从前的方式生活,但也清楚意识到,想回到过去纯然理性的状态,是不可能了。
凌元于他,的确是特殊的。
很多年前,在仙族治后的洪荒,他再次踏足大陆,所见尽是一片死寂。九洲没了生灵,只有匍匐挣扎的妖兽,就是在这个时候,他发现了自生灵智的龙祖。
虽然原始,但和其他妖兽截然不同。
它也是唯一一个,从头到尾,一直陪伴着他的人。而后分化成龙,执掌杀伐,向他许下了愿望:
想要做他的爱人。
方游存在得太久,久到连自己原本的名字都已经忘却,记忆也成了雾。但他却仍然记得龙祖的名字,叫做渊。
和这个龙族的牵扯,融进了他神格跌落的整个过程。
方游挑起凌元的下巴,凝视着他,慢慢靠近,然后侧过头,似乎想要亲吻。长长的眼睫抖动,眼底流光潋滟。
但始终没有吻上去。
他们的缘分已经断了。
纵然有轮回,两者也不是一个人,哪怕是,这个约定也早就失效。而凌元此生和他的关系就更加浅薄,九洲妖族对他的喜欢大多是源自血脉,在他死后,这样的影响就会消退,道衍、凌楚和敖冕便是最好的例子。
龙族执念代代相传,凌元受本能影响最大,但这不要紧,方游有太多种方法消除他的记忆,甚至可以像如意一般抹掉自己的存在。
他并不在乎。
他这次醒来,是为了斩断仙族,也是斩断自己和这个世界最后一丝联系。他很快就会永远安眠,沦为最普通的灵魂,在一次次转生中彻底消融。
和其他人一样。
方游刚要离远些,一直安静蹲着的龙族却忽然往前,擒住了那两片唇瓣,轻轻叼着。
“……”气息交融的那瞬间,外界的风停了。
明亮的月光透过窗玖,照在一坐一蹲的两人身上。因为刚才的动作,一点黑色发丝含在少年唇缝,俶尔微张,便悄然滑落。取而代之的,是另一人撬开他的唇齿,温柔而缠绵的吻他。
就像新婚之夜那样,无所谓冒犯不冒犯。
自下而上的吻格外深,方游的眉间有些不适的皱起,指尖微动,却在此时听到了模糊沙哑的声音:“游游……”
原本要推开的手,略摩挲一下,就不再动了。
纵容一般。
他如今究竟是人是神,是人性是神性,连他自己都无法判断。但有一点,对于这个男人,他无法拒绝。
□□的交合,不过寻常之事罢了。
方游躺在了床榻上,微阖着双眸,一手轻挡在眼前,复又被握紧——十指相扣。
……
……
*
月上梢头,万里云清。
一只手推开了塌边的窗,轻轻一挥,屋内的味道便随风散去,落了一地的衣物也挂在了屏风上。
香炉薄雾轻盈,弥漫到了整个别居的角落,年轻的龙族抱着少年的腰腹,睡得平稳而安宁。
方游半坐着,肩颈全是红.痕,他拉高了盖着的软被,手指有一下没一下的按着凌元的额角,眸光却看着外面,神色疏淡。
自从南海出事,凌元便再未合眼过,甚至连打坐时间都没有,方游去道盟的那天,他也坚持在等。是以如今沉眠起来,也不是一时半刻就可以醒过来。
方游收回视线,指尖移到凌元眉心,灵光陡起,探查他所剩无几的源质。
因为分给当时濒死的自己,以及此后对魔族的大战,凌元根基有损,寿命也打了折扣。方游自然不会忘记,趁他沉睡,便开始替他还原。
还将他的资质再拔高了一层,登临巅峰。
即使是这样,凌元想要超过曾经的龙祖,还需要漫长的时间。毕竟前世的渊是龙族初代,原始洪荒塑造出的强悍,远非今日的末法时代可比。
温暖的愿力涌进经脉,熟悉至极的气息裹入,影响了凌元的心神。
他开始做梦,梦里,反反复复都是方游的脸,或者说,是百万年前那一位“人主”的脸。
千姿百态,或喜或怒,艳丽如桃花,全以另一个人的角度看在了他的眼里。
美好的、温暖的。
梦境过于浮华漫长,凌元渐渐迷失其中,他恍惚成了那一条从腐泥中化龙的黑蟲,和少年相携走过无比黑暗的岁月。
冰冷荒芜的九洲上,他们新建起了夺目的城和人。
它叫渊,少年叫源。
源不是方游,方游不是源。
方游是温和缱绻的少年,对万事万物抱有善意和情感,笑起来如同人间四月。源是跋涉焦土的神祗,处于永恒的孤独和理性中,引领命运向前。
凌元虽散了大部分意识,处在黑龙的记忆中,本能却仍可以分辨。
即使是现在苏醒的祂,和源也本质不同。
但两者却越来越像,到了妖族掌握权柄时,凌元也再分不清了。那一层抽开祂和世界的薄膜消散,笑意都像有了勃勃生机,每每被黑龙托起遨游云间,神情都自由而绚烂。
他们一同游山玩水,一同埋酒折花。
也因此,当发现少年开始变透明之后,凌元感受到了和龙祖同等的痛苦。
他知道少年要离开了,但直到最后的那段日子,他都还在欺骗他。
……
最后一次游览中洲,他们栽的桃林已经长得很大很密,一棵沿溪生长,盘旋遮天,抖落成片桃瓣。
源说,他想吃糖糕。
男人便认认真真砌了土灶,搓糯米蒸糕,那双杀过许多仙族和妖族的手,捏了数十个憨态可掬的团子。
他只会做这个,都是少年教给他的。那时少年笑言,他只要学会这个,以后的每一日都有糖吃,饿不死。
哪怕他不在了。
但男人从未说过,他之喜欢这个,是因为这是少年喂他吃的第一口热食。
团子捏了很久,快要蒸好时,男人就先捏了一个,想捧给少年解馋。然而当他转身,原本该躺在躺椅上小憩的源却不见了踪影,只余浅薄到一线的轮廓。
男人没有出声,安静的转过头,等了许久,才低声开口:做好了。
这一次转身,少年果然恍若无恙的躺在椅上,笑吟吟的看着他。
他便全当不知道。
……
他们最后去的地方,是北境的草原。
时间一天天流逝,少年已虚弱至极,觉察不出环境和人的变化了。男人亲手搭了个木屋,紧紧把他抱在怀里,只想和他呆在这里。
但那一刻到来时,他仍旧抱不住他。
那个晚上,男人在装睡,他知道少年对他用了沉眠的法术,他也就装作沉沉睡去。
因为他什么都做不了。
因为他想让他安心。
所以哪怕全身的骨骼都在响动,每一块血肉都在绞痛,他也没有泄出一丝异样,好似不知道他在慢慢消失。
怀里冰凉一片,什么都没有了。
……
再后来,他找不到他了。
天上、海里,哪里都找不到。于是他想到了一个地方,在名为死亡的寂静里,他甘愿永远永远等着他。
作者有话要说:凌元恢复记忆啦qw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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