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北洲
寒季的草原本该冻成荒芜冰原,此处却不一样。苍翎山脉阻隔了北方的寒气,而地下又掩埋了千年前爆发留下的火山灰,周围灵力盘结,便将热气锁在了盆地。
所以还能看见绿意。
只不过,这片绿意此时尽被魔族糟践了。
腐烂的口涎滴在草尖,顿时让这片草场失去生机,变得萎靡枯黄。惊慌的牛羊早被魔物吞进了肚腹,后天魔族本就是妖族堕落所化,自然荤素不忌,人畜不分,此时吃饱了趴伏在地上,就像大地上冒出了一群又一群的毒蘑。
低低的嘶吼声回荡在冰冷的空气里,逐渐放大,呼唤同伴。
可惜它们注定叫不来其他魔族了,取代山脉另一面草场魔族回应的,是大地突兀发出的震颤声——
数以万计的马蹄飞腾。
破晓刹那,骑兵仿佛从天际涌来,在昏暗的白和惨淡的蓝中分化出了强势的黑。图坦的王旗猎猎翻滚,映衬天色,让人胆寒。
冲在最前面的,是个年轻男人。他腰间配着弯刀,紫瞳紧盯前方,猩红色的大氅翻起,刻骨嗜血。
北境塞提北王,战旗插遍草原,凭借的不仅是他强悍的实力,还有手下几支发展得越来越强盛的骑兵军队。
马并非普通的马,而是花费数代心血培育出来杂种妖马,每匹都有凝魄的实力,肉身甚至可挡化元,日行千里,不知疲倦。而每一个士兵也皆是修者,个个凶性毕露,再经战场洗礼,真正做到了令行禁止。
魔族甫一碰上前锋,就如豆腐一般被撞碎,这样的对比,甚至可以说是践踏。
长刀砍入肉身,磅礴的气势掀翻了笨重的魔物——和天南洲的军魂不同,军队里的所有人脸上皆有纹身,在妖血飞腾时溢出光彩,便可提升数倍的战力。
像极了曾经的那邪族。
因为这片草场上的魔族等级不高,还没等太阳完全升起,骑兵就扫荡完了,有序的集中在王旗附近。
“再去北方,日落回营。”塞提北淡淡道。
“是!!”
日落军队回营,图坦族地的妖族欢呼雀跃,夹道欢迎,将彩带和假花丢在骑兵身上,以示爱慕。收到花最多的,自然是最前的塞提北,他随意捻起一朵花,玩味的笑笑,便将花抛了出去。
遭到了哄抢。
图坦部落原本是羊族抱团,只拥有盆地的一小块土地,后面还被虎煞吞并。可是如今,虎煞早已消失在魔乱中,图坦却成了北境的无冕之主。
塞提北沐浴完毕,刚在王帐坐下,副官便掀帘进来了:“王,天南洲来了使者。”
男人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手撑在太阳穴:“传。”
天南洲使臣进来,先是说了好一番废话,才绕进主题,核心意思就是:神朝想与塞提北合作抗魔。
他还带来了姬耀的亲笔信,不过副官没接,使臣停了一会儿,便尴尬的收回了手。放在以前,敢对神朝如此不敬的早被铲除,可现在神帝尚在龙族,局势又动荡,他们只能先稳住这匹饿狼。
塞提北嗤笑一声:“合作?这话你信么。”
使臣弯腰:“无论信或不信,过往恩怨在九洲大事上都可押后处置。”
这话倒也没错。塞提北懒懒的想着,让高傲的孔雀低下头颅,褪下花里胡哨的羽衣,的确是件有意思的事,可他也不得不顾及族人生死。
“罢了,我知道姬耀的意思,”男人道,“我管我的地盘,他管他的地盘,在这段时间,图坦和神朝井水不犯河水。”
使臣长出一口气:“在下必然向神帝传达贵部的善意。”任务完成,他也无心再待,匆匆行礼后便离开了。
留下塞提北在营帐中,借着烛光浅眠。
半晌,他忽然笑出了声,半睁的眼睛里晦暗一片。如今,他想做到的差不多都做到了,诸如让“塞提北”的名字传遍九洲,光复图坦一族的荣耀,还有守卫草原的尊严。
只除了一样——
他的恩人。
*
道盟和神朝的精锐都滞留在了东海。
异变发生的太快,他们根本来不及撤出,等反应过来,又陷入了两难之境。
南海心跳骤起,水下的海渊不断地扩大,寒季来后仅短短七日,便起了大大小小千余次地震。恶臭的血肉从深渊翻起,毒化了周边岛屿,连禁地都变得污浊一片。
无数海族逃脱不及,大片大片的死去,凌楚竭尽全力,也只能将毒水控制在了千里内,每日投入消耗的灵石不计其数。
这样下去的不行,他们还不知道什么东西会醒过来,便被这个先手打了个满头包。
道盟与神朝的两难就在于,若是此时回去,必遭九洲唾骂,而且龙族一旦倒下,他们也讨不了好果子吃,就和龙族愿意教给他们禁咒的理由一样。
虽然说这禁咒,怕是再没机会学了。
可浩劫迟早会来临,那个心跳给道盟修士的震慑远比其他种族多,他们不跑,则必死无疑。
魔族越来越疯狂,其他洲都尚且焦躁,更别说处在旋涡中心的东海,简直像捅了魔巢一样。更糟糕的是,在这个最关键的时刻,神器湮灭了——
消息是从龙族传出来的,鹿闲的生死笔已毁,照神器之间的联系推论……道盟的明王扇,恐怕也凶多吉少。
“照目前情形,大致已能推断出魔族来源了,”道盟长老道,“老夫认为,此心跳声或许便是魔族本源,它们平日藏于地底,一旦受命,便会倾巢而出。”
有人反对:“我们并非没有挖过地,白费了那么多人力物力都没找到半点异样,还是不要过早下定论。”
更有人暴躁无比:“诸位长老,如今都什么时候了,你们还在想这些无关紧要的事,魔族怎么来的不要紧!要紧的是,我们到底回不回西洲?”
又是一番争执,争执完后,所有人都看向了最上首的道衍。
“盟主以为如何?”
道衍似才回神,过了片刻,才缓缓开口:“你们觉得,如果海下的东西醒来,西洲能够置身事外吗。”
此话一出,鸦雀无声。
跑与不跑,全是建立在跑了就能活的基础上,可一个能够影响九洲的“东西”,又是魔族,要真的越过了东海,第一个要清算的就是他们。
他们吵了几天没有结果,无非是还带着一丝侥幸。
到了这个地步,一切的权术、阴谋、算计全没了用武之地,绝对的实力压制下,皆是虚妄。
“必须留下,”道衍神色冷冽,“龙族将要出征,大长老返回西洲主持局势,浩劫来时开启大阵,务必保全西洲道源命脉。其余人皆随我——”
“出战。”
长老们表情不一,却终于还是长叹一声:“谨遵主命。”
道衍便不再说话了,他微阖着眼眸沉思,古老的旗帜悬在他头顶,投下一缕晨光。
年少时醉心争权夺利,而等他真正登上了这个位置,才发觉寡淡无趣。高位固然惑人,但一个千疮百孔、积重难返的九洲,却也没有意思。
就像方游死后,他忽觉凤凰之身不过如此。
魔障罢了。
*
世事沧桑,悲欢各不相同。
而所系之人,仍在沉眠中。
龙宫的寝殿中,重重的纱帐垂下,偶尔被午后的风吹开,便露出了一角。少年安睡在床上,面容宁静,脸颊还泛着一点睡熟的红色。
凌元握着他的手,很专注的看着。
他的眼睫长而细,偏生又是白色,垂下眸子时便好似盛落三分暖阳,让那双淡金色的妖瞳都温柔了起来。银发也闪着光,铺满了半边床榻。
或许是沉溺在了这样的安宁中,凌元想起了一些从前的事。
在幼童时,凌楚与他一齐受祭司的教导,得知了不少上古秘辛,譬如人族能安抚龙族体内戾气,使王族免遭心智湮灭的结局。
凌楚当即便表示日后非人族不嫁,哪怕马上得知人族灭绝,也忍住没哭。后来又要与他约法三章,说若是以后人族出现,他必不能抢。
凌元那时觉得无理取闹,心里却早存了一份绮念。
他将来的妻子,会是美好柔软的人族吗?
慢慢的,脑海里便不受控制的勾勒人族的影子——圆润纯净的双瞳,搂着他的手臂,轻易就能抱起的身形……直到遇见方游,绮念成了真。
现在凌元才看透,并非绮念,而是执念。
“殿下,您不能进去!”
殿门外传来侍女的惊呼,但她们根本拦不住,加之凌元也未阻止,所以鹿闲很快就冲了进来。他脸色奇差,一见到凌元便开口问:“你要将我送走?!”
生死笔湮灭的消息根本瞒不住,南海形势复杂,难免有用上言灵的地方,而凌楚又向来细心,很快就发现了异常。
鹿闲被送回了龙宫,地位陡然微妙起来。
他正烦忧如何转变局势,就听到了这个消息,赤磷身为近卫断不可能说谎,凌元是真的要把他送走,还是送去最荒芜的云洲。
“为什么,我于龙族而言,难道是招之则来挥之则去的玩意儿吗?!”鹿闲双眸泛红,全身气息都不对了,剧烈地咳嗽,“就因为我没了生死笔?!”
凌元并未回头,只抚上方游脸颊:“不仅你,还有他。”
“什么?”
滔天怒火刹那卡壳,鹿闲瞳孔猛缩,过了很久才嘴唇颤抖道:“你……这是……”
鹿闲早知道凌元要出征,无论是为了龙族,还是为了救这人族性命,深海下的心脏必须死。可他尽管隐忧,内心深处却并不绝望。
就像龙族的其他人,在知晓生死笔湮灭之后,只混乱了几天便平静下来,包括侍女。
凌元是东海的支柱,有他在,龙族便不会倒。她们看他的眼神也因此充满了憧憬和渴望,像在看仅剩的希望。
事实也是如此。
然而就在出征的前夕,凌元却做下了这样的决定。
这是托孤。
“你不必担忧,我已和蛟龙作下约定,你到云洲,该有的不会少你半分。”凌元声音平静,“龙族欠你良多,你用不着陪着送死。”
鹿闲沉默:“情况真已糟糕至此?”
上云洲的密林里有口棺椁,他是知道的,目前来说,那里的确是最安全的地方。可他不信,此战会连一点胜算都没有。
“不管你怎么说,我不会走。”鹿闲终于冷静了下来,“至于这个人族,你爱怎么处置随你心意。”
事到如今,看着躺着的少年,他心里竟浮现出诡异的快感——
哈!终于,终于到最后仍然是他陪着凌元,和方游没有一点关系。
作者有话要说:大号上线倒计时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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