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5、众生(上)

东海再次生变。

红岛的幻境被方游触发以后,东海就像被打开了某个隐秘的开关,最初心跳声只是偶然出现,但在过完寒季的第一日,便成了无时无刻存在的梦魇。

每一个地方、每一个种族,无论修为高低、无论血统如何,皆能听见这个强壮的心跳声。许多人用尽各种办法都无法摆脱,哪怕是在梦里,心跳声也如影随形,逼得大能出关静心。

整个九洲都被心跳声所摄,如同躺在即将坍塌的流沙上,普通妖族受不住这样的恐惧,选择提前自尽的大有人在。他们日子本就过得艰难,这样反而落得个清净平祥。

终于不用再担心受怕了。

小城池丢出了一车又一车的尸体,随意撒在城外,晚上便有魔族来吃掉。若要埋葬在山野,且不说会被翻出来,兵卒的安全也无法保证,世道早变了,就算一把火烧了,也会有人嫌浪费符纸。

钱粮、武器、灵石、阵盘全都稀缺得很,总有一日,顶头的大妖怪死了个精光,这些传承也会全部断绝。

曾有圣人依照星盘推演出末法时代,到时生机断绝,九洲化为尘烟,湮灭在茫茫的时空乱流中。现如今看来,这个末法之世,怕是要提前到来了。

想开了,也就不怕死了。

卖红糕的店主思付,他抱了抱惊悸而死的幼子,从怀里掏出最后一块糕点,分了一半进幼子苍白的嘴唇里。

“阿爹在,乖儿不怕。”

店主叹气,慢慢吃下了最后半块。这红糕的方子,终究还是没人再会了,这也好,糕点卖了几百年,也是收摊的时候咯!

他用尽了此生最大的力气冲碎了自己的心脉,抱着孩子倒在了地上,而在小屋的窗外,同样是疯疯癫癫的人群抢夺东西。

无双城周秉战死,雪潇潇提前产下一子,追随而去,独雪深支撑大局。

……

九华仙宗

祝情懒洋洋的站在诛仙渊边,深不见底的地裂绵延千里,仿佛一只半阖半睁的眼睛。周边寸草不生,凶厉昏暗,唯有悬崖边长了棵歪脖子树。

祝情一边看着下面,一边慢慢饮酒,一道咬伤从他的脖颈延伸到侧耳,尽管经过包扎,还是不可避免的腐化了。

“外面已经乱翻天了,”浑厚的男声出现在旷野,空气一瞬波动,熊七便也站在了树旁。注意到祝情的伤,他深深叹气,“你还撑得住吗?”

天宫开启时,九华尊者去了六个,包括宗主在内没一个活着回来。祝情临危受命成了诸法刑地的阁主,然而他尽管年少成名,接手时修为却仍不过神王初,次次出征皆是以命相搏,才护得宗内安宁。

星阁主已成了宗主,但他实力不算顶尖,九华仙宗青黄不接,正是最危险的时候。

偏生这个时候,九洲大乱。

不仅中洲,所有地方的魔族攻势都陡然疯狂了起来,几乎疯狂到了不顾一切地步,再加上如影随形的心跳声,隐隐让人有不妙的联想——

这简直像是一场狂欢。

竟不知还有多少魔物在暗中窥伺,等待着那个契机。

熊七摇摇头,他在战场误打误撞和祝情结识,二人如今也能算说得上几句话的好友,放在曾经,这是想都不敢想的。

无论如何,听天由命吧。

祝情叼着草叶,哼了几句,眯起眼看着天空,捕捉到了一头小鹿的影子。

他笑了:“这头鹿还真是养不熟,我喂了它那么多苹果,每次看见我还是爱理不理的,也不下来打个招呼。”

熊七:“慈云估摸着要走了罢,小师弟既然未死,它……”

“它不会走的,”祝情打断道,“你不懂,它有白泽的血脉,白泽这类妖族,心气高的很,方游弃它而去,它也再不想见面了。”

事实也正如祝情所料,慈云并不是准备离开,而是和往常一样去星阁逛逛。

自方游离开后,它就栖息在云湖天池,守着早已化成樱树的云湖老人,日夜修炼天地精华,早已不是一头单纯的坐骑。

“慈云,哈哈,你来了!”星阁的小孩也格外喜欢这头小鹿,欢欢喜喜围成一圈,又是喂它灵果,又是摸它的毛毛。

在摸到慈云断了一截的后腿时,小孩们就会露出心疼的神情,以一个黑头发黑眼睛的幼崽为最。

小孩是个普通的树族,九华受难时,是慈云不顾一切载着他跑了,不然他也活不到现在。

他想保护慈云,可是三百年过去他还是个树芽芽,不由有些沮丧。小孩睁大了圆润的瞳仁,和小鹿贴脸:“慈云,等我长大了,一定治好你!”

小鹿看着小孩黑色的眼睛,舔了舔他。

和星阁的小弟子待了会儿,慈云便走了,去了星阁的观星台,玄长老正在那里品茶。

“你倒是懂得来老夫这里讨好东西,”玄长老没多大变化,仍旧吹胡子瞪眼,“一头畜生,嘴还挺挑。”

慈云优雅的走过去,低下头,凑近为玄长老为它准备的茶,满意的喝了起来。

玄长老又哼一声,却也没骂它了。

老者深觉自己平和了不少,或许是又老了点的原因,他看着人世悲欢,总是分外有感慨。

星阁血统之分已经淡了很多,竟是在如此绝境中紧紧连为了一体,曾经他们多少努力都不见成效,如今却自然而然的发生了。

这不由让玄长老想起三百年前与星阁主的夜论,原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恰巧,宗主,也便是曾经的星阁主此时也落在了观星台上,见玄长老背影,慨然笑道:“老鬼,如今知道我说的对了?还不将那玄枢棋盘送来?”

玄长老起身长拜:“见过宗主。”

“免了,来讨杯茶喝。”

玄长老自然亲自斟满奉上,而宗主看着慈云,却是道:“你还是不肯治吗?”

慈云腿伤并非不能医治,而是它不肯。玄长老有时觉得它不是一头通人性的鹿,而是一只变成鹿的妖,宁愿独守在挂满方游与凌元画像的桃花岛,也不愿和凌元去龙族。

爱和剑修玩闹,去扑灵剑,却又嫌其愚笨,以蹄踩断。

甚至很久都没有发出鹿鸣了。

玄长老还知道,在三百年前方游自尽时,云鹿惨叫着撞击着高塔的结界,撞到双角几欲碎裂,才终于冲进了结界——

却只捡到了一点未被燃尽的衣角。

慈云将其叼在嘴里,任谁扯都扯不下,直至腐烂吞入肚腹。

“罢了,你高兴便是,”宗主道,也摸了一把它的皮毛,眼眸却是俯瞰黄昏下的宗门。

“众生如何,从不是一人可以决定,可以挽救。纵使有逆天之能,也无法主宰一切,万物自有其出路。”

他缓缓重复了遍百年前的话,看尽日暮云翳。

“我们只需尽人事,死守宗门便罢。”

……

*

云洲自古以来就是瘴气密布之地,但也有生机之处——上云洲的原始密林,诞育了无数部族,绵延至今。

是以云洲的各个势力,无论此前何种状况,在魔族的攻袭下都不约而同选择合作抗敌,几乎是驻扎在了密林边缘。

今天也是一样,战事刚结束,尸体和魔物高高堆垒,还未收拾。原本该是恶臭一片,却因为不远处站立的女子,恶臭消弭,她纯正的灵力溢散,甚至催生出了片片绿草嫩芽。

故人来访,戴着斗笠长纱,默然不语。

而她的两边,还站着一男一女,正是叶理和连光。

三百年过去,叶理俊朗无双,一身深紫短打,马尾过耳,嘴角也带着潇洒幽默的笑。他身法无双,刚才于魔物间穿行无阻,顷刻间便要了一片魔物的命,行动间漂亮利落,让人移不开眼。

而连光身为青鸾一族的后代,自是华贵异常,脚不沾地,轻盈飘逸。她言灵用得恰到好处,真切给了战场上的妖族极大的好处。

下云洲的众人都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纯粹的仙门弟子,还和蛟龙的新王配合得这样好,不由有些好奇。其中最惹人注意的,还是中间戴着斗笠的女子,不仅是因为她独特的气质,还有其强悍得比姥毒还要出彩的灵力。

敖冕直直的看向她。

姥毒神情挪耶:“哎,小子,人家姑娘都找上门了,你怎么还是这副表情?”

敖冕却没理会她的调侃,漠然开口道:“你终于肯出现了。”

叶理和连光都未说话,淡笑着站在一边,心知这个心结不解开,他们两个永远都会互相折磨,便顺其自然了。

凛冽风声中,律秋抬起了手,袖袍滑落,露出密密麻麻的疤痕。

敖冕目光一顿。

她终是掀开了斗笠的面纱,温和而清冽的目光便淌入了男人的眼里——那些尘封的、生锈的记忆便忽然间鲜活起来,像从时光中扑来,拂过他的面颊。

行过万千山水,历过人间尘埃,律秋花了三百年,一步一步从心境中走出,从悔恨和嫉妒中走出,终于找到了道心,能够坦然而无畏的站在敖冕的面前。

她道:“好久不见。”

纱帘下,是一张疤痕累累的脸,说不上漂亮,也说不上丑陋,就像一块石头、一根草木一样平常。

凌元发疯时撞毁了囚禁方游的高塔,律秋被言灵困住,动弹不得,全身骨骼都被压碎,九尾俱断。但她奇迹般的活了下来,自此隐姓埋名,游历四方。

姥毒也愣了一下,她是知道律秋的,正是这个女人当时将方游绑去了西洲,造成道盟和龙族的血战。

没想到,竟成长到了这样的地步。

律秋笑得毫无阴霾:“我听说云洲吃紧,便找到了叶理和连光……队长,你可还欢迎我们?”

叶理哈哈大笑:“就算不欢迎,我们也赖着不走了!”

连光也说:“那可不行,想要我这个堂堂言灵宗师留下来,那必得日日提供新鲜的竹实。云洲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一路走来连个新鲜果子都没有!”

敖冕注视着他们,神色终于松动了。他眼眸里寒冰化去,血红的瞳孔竟流露出暖意,很轻的答了声:

“好。”

作者有话要说:方游大号上线倒计时3

合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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