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雷炸响,凌元从幻梦中陡然惊醒。
自从三百年前,他便时不时开始做这样的梦,真实而诡谲,却是稀碎的,凑不成完整。
温暖的触感恍若还覆在额上,凌元尚未从这种情感中抽身,便凭空而生不详之感——
下一刻,他听到了心跳声。
闷雷越过海底,清晰传到耳边,与此相伴的,是一声声巨大、蓬勃的心跳声。
从南海而来。
凌元金眸泛起诡光,正要放开神识,却听到了一声微弱的闷哼:“唔……”顿时散了威势,眸光落在少年身上。
方游终于从剧烈的疼痛中捡起了一两分意识,嘴唇颤抖,叫不出声来。但很快有人从背后拥住了他,源源不断的灵力涌入经脉,让他好受了一点。
也只有一点点。
耳膜像要炸开一样轰鸣,方游大脑混沌一片,眼睛睁开一条缝隙,却看到了茫茫分开的大海,淡青的雾气刺进他的眼睛,不自觉便流出了眼泪。
有东西一直在叫他的名字,腐烂的心脏泵出浓黑的浆液。
“来……”
“您来……”
“等……”
“方游——”熟悉的声音唤回了艰难凝聚出来的意识,方游努力撇开幻觉,终于看到了沉稳看着他的金眸,还有熟悉的脸。
凌元抚摸着少年的脸颊,喉头微动,却在下一秒陡然顿住。
他听到了方游的心跳——“扑通、扑通”,微弱、细小,但是,他的心跳与还在顺水传来的巨大心跳声别无二致。
没有一丝一毫的差别。
诡谲的笑声突然出现在凌元耳边,又很快消失,下一刻,他看到少年的唇边涌出了鲜血……大股大股的鲜血,夹杂着紫红的内脏,源源不断的淌出。
方游的身体像将死的鱼一样发抖,那是心脏在泵发,力度过大而带起的颤抖,一下又一下。剧痛已让他失去了所有思考的能力,凌元戴着白手套的手按在他的唇边,却堵不回那些血,反将他的袖袍都染红了。
怎么按也按不住。
圆润的瞳仁怔怔的看着凌元,却渐渐的放大,失去光彩。
凌元不再堵了,转而捂住少年的眼睛:“不怕。”
又重复道:“不怕。”
方游是很痛的,可是过了一会儿,他忽然没有那么痛了。他以为是回光返照,反应了好久,才发现是凌元身上传来了一股暖暖的气息。
比灵力更温柔,慢慢包裹住了他的心脏。
*
婚契是一种禁术,同生同死,水乳交融。
每个妖族自出生起,身体里便会有一团源质,这与妖丹不同,源质是更珍贵的,支撑生命的东西。而龙族婚契的同生绝非戏言,若论殉葬,也没人会比王族更懂。
……
月光落满寝宫,凌元身上散发出星星点点的光芒,注入到方游的身体里。
他从后抱着少年,神情安宁而温柔,然而一开口,却没能立刻说出话来。过了会儿,他终于发出了声音:“要好起来,我带你游遍九洲。”
而他自己的寿命,却在以惊人的速度损失着。
柔软的毛毛蹭到方游侧脸,是凌元衣袍上装点的长绒,他终于有了点力气,听清楚了这句话,不由无声的笑了一下。
很轻的话:“真的吗。”
“真的。”凌元道,吻了吻他的头顶,“快好起来。”
“……好。”
方游已疲惫到极致,说完这句话后,便闭眼昏迷了过去,什么事都不知道了。
只是意识模模糊糊间,他恍然见到龙驮着他,一直往某个方向飞着。周遭越来越冷,越来越荒芜,云层都变得稀薄,天光竟像神灵的悯视一般,静静的照在他身上。
他见到了雪山。
……
*
草原早不复昔日的连绵美丽,三百年的杀伐,已将这片土地的灵气彻底消解。
天宫虽合上了大门,但极北的禁制却再没有复原,那邪族依靠祖地而生,哪怕有龙族和塞提北王的帮助,如今也到了气运将近的时候。
可这并不意味着他们全然忘却了存在的意义。
当凌元抱着少年来到族地前时,仅剩的数百个那邪族人单膝跪下,面上都戴着诡谲艳丽的面具。
一个小女孩站在最前,见他们来,脸上没有一点惊讶:“请进去吧,尊贵的客人。”她很轻的笑了笑:“族长大人说过,您一定回来的,带着曾经的故友。”
于她临终前,了却所有的心愿。
凌元看了女孩一眼,什么也没说,径直抱着人进去了。
帐篷一如既往的宽大温暖,在兽皮床的中央,盘坐着一位老者。清晨的昏光浮进来,在她的青铜耳环上凝成一滴露珠,落入狼皮外袄的绒毛中。
见到凌元,她张开嘴笑:“你来了。”
却是依稀可见年轻时爽朗英气的样子。
那邪族人寿命并不太长,三百年的时间,已经足够阿莫耶从一个成熟漂亮的女人,变成一个大限将至的老人。
看到方游,她的眼里并不惊讶,只有重逢的温柔和怀念。凌元将少年放在床上后,她便伸出手干瘪的手,虚虚握住了少年的肩膀。
“我老了,你不认识我了。”阿莫耶说,方游自然没有反应,她却不在意,犹自说了许多话,絮絮叨叨。
仿佛他们没有分开许多年,而仅仅是一个下午。
阿诗卓玛战死、祭司战死、族长战死、阿大阿二战死、科沁尔战死……那一代的族人,几乎尽数战死,而剩下的人,都想等到方游回来,可惜到最后只有她苟到了现在。
她要将族人的问候一一带到,一人说完十人份。
凌元静静的站着,没有打扰。直到最后,他才缓缓开口:“东海出现了心跳声,想要他的命。”
阿莫耶却道:“你必须带他回去,北境失去禁制,已经保护不了他。在东海,他会找回一切。”
“只有这样,他才能活下去。”
凌元沉默数久,终于同意:“好。”
阿莫耶注视着他的眼睛:“我知道你的来意,这是约定,为这一场祭祀,我们已经等待太久了。”她笑:“你明白吗?”
数百个青年默立在帐篷外,没有一个人说话。
广场已经搭好了祭台,也摆好了祭品,祭奠他们自己。度过今天后,他们的使命就彻底终结。
日暮了,枯涩的草原轻轻浮动,连绵的雪山染上橘色,拱门上停下飞鸟,眺望远方。
凌元道:“我明白。”
阿莫耶:“三百年了,今日又是寒季的第一天。”她将手抚上方游的脸颊,唱起了古老而单调的祭歌,很轻很沙哑,却有莫名动人的力量。
帐篷外,青年们同样唱起了歌。
阿莫耶的眉心慢慢浮出了一枚血红的“点”,在“点”离开她身体的时候,她的精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萎靡了,蔓上脖子的刺青也黯然失色。
这几百年,阿莫耶既当祭司又当族长,祭司代代相传的“记忆”,自然也被她所得。
而方游自尽后的每一天,她都在思考原因,当年到底是什么环节出现了差错,现在终于摸到了一点边。
神祗之所以为神祗,祂的神性必须是完满而无缺陷的,仙族只给了他怨恨,为诱导他的自我毁灭。
点融入了方游的眉心。
“走罢。”阿莫耶说,“走。”
凌元最后深深的看她一眼,便重新抱起了少年,只是在将走出帐篷时,又被叫住了。
“方游欠我一样东西,等他醒来后,你记得让他烧给我。”
凌元安然的站着,没有回头:“好,是什么。”
“是道法五三,”阿莫耶的声音传来,颇有些俏皮,“不过,他说是我生孩子才送我的,我没有生孩子,你不要告诉他这个。”
“好。”
帘幕落下,将最后一丝夕阳挡住,也遮住了一双落满夕阳的眼睛。
犹如初见。
……
凌元是从祭台出去的,戴着面具的男男女女围绕在他们身边,唱着祭歌,跳着祭舞。
纯粹的愿力凝聚,尽数融进少年身体里,保他魂魄安稳,不受侵害,暂时阻断了心跳与他之间的联系。
最后,那邪族人饮下了水。
龙腾空而起,飞向云端,而在半空,它遥遥回望族地的方向。
却终于空无一物。
作者有话要说:顶着大锅盖,我冒出了头jpg
真·神仙副本即将开始,游大号的主场,这卷快要结束啦!
涉及大号的描写都比较晦涩,咳咳,主要是填坑。因为啥,第一篇小说风格是西幻,所以这个习惯就改不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