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热的指尖抚过少年的眼角,像要触到那一汪清澈的水润,轻而缓,带着无限珍爱和留恋。
然而说出的话却不那么动听,方游等了许久,才听到男人平淡的声音:“你不能去,我不会让你去。”
“为什么?”方游愣住了,心里一凉,下意识抓住凌元的袖袍,“是因为我没有资格,还是因为我是拖累?”
晚风越来越大,夕阳彻底沉进海面,天地似乎忽然便黑了。
凌元的表情半明半暗,金眸熔炼成铁水一样的沉色,他将方游拉进怀里,完全拢在气息下,语气仍是不容违逆:“不许。”
男人的手臂铁箍一样环着腰,越发收紧,方游有些踹不过气,直到眉间皱起,露出一抹痛色,凌元才松开了点力气。
却还是紧紧抱着他。
“为什么?”方游再次问,这次声音轻了很多,眸光也有些松怔。他想到了很多种可能,譬如担心他,譬如没准备好,然而却有一个微小的念头冒出,针一样刺了他一下。
譬如鹿闲反对,利益权衡之下,龙族仍是决定让他留下。
等了很久,方游都没有听到回答。他很慢的眨了一下眼睛,用力将凌元的手掰开,手上因为用力而显苍白,最终拂袖而分。
方游未说一个字,未发一语,只盯了凌元片刻便转身而去,砰的一声合上了绘着浓艳妖图的两扇木滑门。
不想相见。
他知道他只是个普普通通的人族,既没有修为,也没有天赋,就算是唯一的傍身之技剑术,在凌元面前也如小儿戏闹,不值一提。
鹿闲是龙族的贵人,他拿到了生死笔,救龙族于危难,让整个东海发生了质的改变,如果不是这个莫名其妙的王妃身份,他在这些人眼中就如蝼蚁一样渺小。
方也游知道很多人都在议论他,就算凌元刻意隔开了一切,但他只需对视一眼,就能领会到许多东西。
暧昧的打量、不怀好意的试探,还有轻慢的态度。
在他们看来,他能来到龙族,免于九洲的战火和性命之忧,享受这样的奢侈和供养,是他的幸运。因为他轻而易举就得到了别人毕生所求的东西,所以他也必须承受这种地位带来的非议。
可从来没有人问过他愿不愿意,凌元也没有。
方游慢慢绕过竖起的八扇屏风,坐在床沿上,看着窗外发呆。
他想给自己倒一杯茶,却没有力气,就脱去鞋袜,早早的睡了。只是因为他的心情很糟糕,所以睡得并不好,半夜电闪雷鸣,脑袋就更加昏沉,缩在锦被里做了很多梦。
也未曾看见门外的黑影,静静伫立了一夜。
……
*
去往禁地的队伍第二日便出发了。
禁地位于海底,禁制重重,因此大部队留了下来,只有精简到极致的心腹才能跟随。姬耀自然是其中一员,他与道衍是核心,只有三方俱在才能保持平衡。
凌元最后到来,神色冷厉冰寒,教人避退三尺。
姬耀在看到他的第一瞬也有些发憷,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位刚碰了壁,心情极差,他也不想在这个时候惹他。
其实对于方游不会跟着下禁地,早在姬耀意料之中。这个人族当初便是因为北境那道言灵濒临绝境,虽然最后不知为何从天宫脱出,整个人却也跟废了一样精神崩溃。
他自尽时,姬耀固然惊讶,但也在意料之中。
凌元执念深重,根本不可能让他涉险——这样也好,方游和言灵每次凑在一起都太过邪性,他一进去,会发生什么事没谁可以预料。姬耀已经对秘密不感兴趣,他只想培养言灵师描摹禁咒,让神朝安然度过这次危机。
若禁咒像无双城一样爆炸,那就无法收场了。
需知这次道盟与神朝送来的弟子,俱有一两分白泽血脉,是费尽极大代价洗出来的,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鹿闲看了凌元半晌,却是缓缓笑开了,无论情爱如何,凌元终究以大局为重:“我便知道,你不会冲动。你既不喜,只要他不出现在我身前,我也懒得去寻他。”
只要言灵尚存,他对龙族的重要性就永不会动摇,方游爱做王妃便做罢,摆设而已。
凌元看了他一眼:“此次过后,你不必再回王城了。”
鹿闲神色顿时变冷,刚想说什么,却被打断。道衍刚才在一旁看得饶有兴味,折扇有一下没一下的敲着手心,此时终于开口:“诸位,可否出发了?”
龙族长老颔首,其中一人拿出了星盘,拂袖挥上,顿显出精密而复杂的阵法。
南海这个地方靠近云洲,向来就是东海的心脏,也是九洲最危险的地方之一,论凶险甚至比北境更甚。封海咒术亘古存在,所以此片海域灵压诡异,扑朔迷离,越往深越能感觉到一股通天的威压。
但封海咒术并不排外,它封锁的是深渊裂缝中的远古妖兽和魔族。所以在很长一段时间,九洲都认为东海底是魔族巢穴,直到现在全线入侵,才终于打破幻想。
阴云密布,深黑的海水翻涌,缓缓分开两边。
龙族仅仅知道一条前往禁地的路,而事实证明,正确的路也仅有这一条——
星盘收缩,一行人消失在滚滚的风浪里,不见身影。
*
凌元出发的那天,方游没有去送,犹自呆在了岛上。凌楚不久后便找到了他,带他游山玩水,将四周的好地方逛了个遍。
方游最喜欢的,是一座漂浮在茫茫云天下的小岛。
据凌楚说,这座小岛是会“动”的,最初它在北冥之海生根,最后慢慢慢慢就漂来了南边,其中用了近百万年的时间。
岛不大,外环走上大半天就能绕一圈,但东边还有个小小的悬崖,下面是一片礁石滩。除此之外,其他地方都很高,整个岛就像个突兀立起来的木盆,上面种满了火红的灵杉树。
灵杉树低低矮矮不过两人高,栖息着巴掌大小的松鼠,而当大片大片的宽叶流动起来时,盛满夕阳,再配着远景的漫海红日,便美到窒息。
方游在海滩捡到了一个海螺,卷了好几圈,壳面被冲刷出漂亮的彩砂色,像天地随性雕的小惊喜。
老大一个,还能吹。
但他只高兴了一下,眼睛就又慢慢垂下了,手指轻轻摩挲着他捡到的大海螺。
一旁的凌楚见此,拍了拍他的肩:“方游游,饿了吗?我们去庙里吃东西吧,青鳞做了虾。”笑容暖暖,和凌元相似的金眸,流露出的是比从前更温柔成熟的爱。
却再与风月无关。
方游点点头:“好啊。”
凌楚却没能松一口气,凌元仅离开两天,她便感觉方游的情绪不大对了,时常发呆,陷入一种孤立的恍惚中,不爱说话。
他的身上,又出现了让她直觉不详的气质,唯有和他们笑笑闹闹时,才显得真实许多。
所以凌楚一直想逗他笑。
海浪轻柔拂过脚踝,走在沙上又软又暖,很舒服。方游一边和凌楚说话,一边抬手挡了挡风,咬住发带,重新扎了一下。
两人很快上岸,朝岛中心走去。
凌楚说的庙便是在岛中心,大概是一座神庙,供奉的是谁早已不可知,且庙建的很原始,能保存到现在,全是因为它用料的石头很耐磨。
青鳞将庙收拾了一下,便做了他们暂居的小屋子,颇得几分野趣。
虾果然很好吃,白灼把食材的原滋原味逼到了顶点,满口生香,回味悠长。但方游拿了几个,手上的动作就慢了,他看着凌楚和青鳞隐含复杂的眼神,很想笑一笑,可是却笑不出来。
“很好吃。”方游很轻的点头。
他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刚醒来的时候,对什么事都提不起兴趣,而不同的是,这次还有一点熟悉的酸涩。
他明明没有去送凌元,脑海里却恍惚出现了一个背影,消失在晨光和雾气中,而自己就远远的站着,眺望他们消失。
相似的人,相似的事。
凌楚岔开话题:“方游游,明天会有你曾经的朋友来看你。一别三百年,他都已经长大啦!”
方游打起精神,升起了一点好奇心:“是谁?”
凌楚俏皮一眨眼:“你猜?听说你回来,他可是以最快速度办完了手中的事,马不停蹄的赶回来。”
她这样说,方游难得有了点期待,而如他所愿,在次日清晨,他便见到了这位故人。
*
少年站在他面前,遥遥几步,很安静的看着他。
血红的围巾散在风里,像相缠的飞鸟,俶尔散开——他的下半张脸戴上了纯银的獠牙面具,犹如恶鬼,眼眸却是纯黑的,纯净平和。少年的短发微乱,侧过头的时候,就显得格外温和,仿佛融进了熹光中。
尽管他穿着紧身黑衣,腰间还挂着清银的刺客长链。
然而他走近一步,方游却不由自主后退了一步,手指微颤。
少年的脸是那么的熟悉,熟悉到他心悸惊惶,身体本能的在尖啸求救,要刺破耳膜一般让他背后发凉,疯狂的想要逃离。
“默,方游游估计不记得你了,”凌楚调笑,“不过没关系,你记得他就可以了。”
凌楚说的话像在水里一样模糊不清,方游僵立在原地,看着少年一步一步接近,混杂着错乱的记忆。
山与雾,流星雨落在天幕尽头,男孩远远的追着他,围巾在风中连成一条红线,对他拼命挥着手。
然而转眸间,男孩却又像走在流淌的鲜血中,铺天盖地的水从四面涌来,而他紧紧的抱着他的腰,漆黑的瞳仁逐渐变白。
脖子上,还挂着一截扶桑做的短笛。
水漫上来了——
水漫上来了!
他又抓住了自己的衣角,触感温热。
幻觉陡然消失,尖啸声停止,方游低头一看,对上了少年满是欣喜的眼睛。默害羞一样略微别开了视线,却把一个储物袋捧给他:“这是给您的礼物,新婚快乐。”
作者有话要说:默默出来咯,不晓得大家还记不记得
ps:凌元那肯定不是因为鹿把游游留下来的,纯粹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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